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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大师《往事百语》:三分师徒,七分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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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7 18:0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师!您有千余名出家弟子,百万在家信徒,您是怎么领导他们的?」每回我在受访时,听到这个问题,就不禁想起我伟大的师父志开上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三分师徒,七分道友。」他是栖霞佛学院的院长,平日不苟言笑,对我十分严厉,但是从好几件小事情来看,他其实是一位通达事理的长者。
    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早课刚完,天色未明,大家正在晨跑,我发现一条人影戴著帽子在前漫步,于是我以班长身分,大叫一声:「你这个拖拉鬼,还不快一点跟上前面的人!」再定睛一看,竟然是院长家师啊!他居然没有生气,反而还对我微微笑著。他虽然经常对我责深言切,但有的时候,他也给我转圜的余地,让我感到他不仅是一位良师,也是一位益友。
    在我心目中,家师真正的好,不仅在于他的明理严教,也在他那恢宏的器识与开阔的胸襟。从大陆到台湾,从丛林道场到子孙寺院,我见过不少师父,他们收徒弟进来,或服侍防老,或继承家庙,或为谋道粮,或增添气势,而我伟大的家师则送我到各处参学苦修,让我在大众中薰修磨炼。
    一九四九年,神州板荡,家师听说我将赴台湾参访,不仅办斋送行,还给我两枚银元以为途中不时之需。家师那种为众育徒的慈心悲愿永远深印在我心中。
    自古以来,前辈大德们的师徒传灯,心心相印,我只能仰望羡慕,何敢相比?何况我一生中,为徒不孝,为师不严,但想到恩师和古德所云「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确实是我戮力以赴的目标。
    从家师的为教培才,我意识到收徒度众确是一件非同小可的重责大任,所以尽管刚来台湾时,曾有许多人想随我出家,但我自忖一介云水衲僧,居无定所,又没有自己的寺院道场,无法尽到教养的责任,岂不反而愧对弟子,故均予婉拒,转而介绍给其它善知识。像慧瑞、明藏、觉律、普晖等,都是在这些因缘下,皈投到印顺、白圣、月基及德熙法师等人座下。其它的在家徒众由我介绍到其它道场参学者,也是不计其数,像黄丽明三十年后,还是又回来拜我为师;翁觉华在如熹法师处忠心耿耿地奉献了四十载青春,不久前与我不期而遇,泪流满面,欲言又止,彼此虽无师徒传道之实,但这份佛法因缘也不曾因时移事迁而中断无痕。
    数年前,我应邀到宏法寺、澄清寺等道场说法,有许多过去数十年前结缘的在家信徒见到我,向我跪哭,请求我原谅他们成为其它寺院的护法。其实我一生只是为佛教,为众生,为国家,为社会培育徒众,从没有想要占为己有,因此,我对他们说:「大家所拜的佛祖都是同一个,到那一家寺院道场不都是一样吗?」
    说起自己收徒剃度,是三十年前在雷音寺落脚以后的事了。最早的出家男女弟子是心平与慈嘉、慈怡、心如等数人,那时我虽然经济困窘,但还是勉力凑钱,发给他们红包,而且亲手为他们制作僧衣,从买布到染色,从剪裁到缝纫,都是我帮忙完成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他们接到僧衣时那种欣喜的神情。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在本省,需要身怀相当财物,并自备衣单者,方能如愿披剃,而我却常常为了成就弟子出家,不惜牺牲自我。记得曾有一个年幼女孩向我请求剃度,我答应她后,她竟然还附带条件:「我要先穿一次牛仔裤、玻璃丝袜后,才要发心出家。」于是,我从日本回国时,托人购买。回国通关时,关员开箱检查,取笑说:「出家人竟然买这些东西!」天下父母心,有谁能了解?
    三十年前,还有一位徒众为学佛而逃离家门,我念他仓皇离家,没有携带一衣一物,所以即刻掏出五百元,没想到他却对我说:「那么俗气做什么?」二十多年前,一位小姐来山念书,我见她脚蹬高跟鞋,身穿迷你裙,来参加早晚课诵,于是拿了三千元给她,意在资助她添购海青、制服、棉被、文具等日用物品,她竟然当下拒绝,并且说道:「不要想用金钱来买动我的心!」
    虽然有好几次令我愕然的经验,我还是不曾失望,看到别人有心学佛,总是欢欢喜喜地关怀帮助,凡有所匮乏,我也想尽办法,满足所愿。我不但供应日用物品,衣单嚫钱,连春节时都未尝少发过一份红包。记得一九六四年在寿山寺,眼看着年关将近,无奈阮囊羞涩,为了赶在除夕夜发给每一个人两百元压岁钱,我还是冒著寒风细雨,在除夕夜等候信徒前来进香。
    近十年来,经济稍微宽裕,每次出国弘法之暇,我常常进出百货公司,购买便宜的纪念品,带回国内送给徒众和育幼院的孩子们摸彩。虽然携带大箱小箱不但行动不便,而且每经过一次海关,总要接受一番拆箱盘问,才能通过放行,但看到徒众人手一份,皆大欢喜的样子,自觉再困难也是值得的。弟子中百般珍惜者固然有之,但是也有些人觉得大家都有,没什么稀罕。姑且不论运送途中的迂回周折,然为师的一番爱心,他们何曾体会?还有些人溜单时,将我送的物品丢弃地上,更是令人见了伤心。也不禁让人想到古德「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名言,而今师情隆厚,徒义何存?
    对于弟子日常的衣食住行,乃至疾病医药、探亲路费等一切福利,虽然我都考虑周详,并且督促有关单位张罗齐全,有时还是难免老婆心切。心平、永平开刀疗养期间,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医院探视,其它徒众卧病吊点滴时,我也经常提著稀饭、酱菜前往慰问……,力有未逮处,则遣侍者携补品、瓜果代为致意。旁人看了,都笑称我是个「孝顺的师父」,其实我只想尽一点道友之情罢了。
    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并不以为自己比徒弟高明,除了传道、授业、解惑以外,我更希望他们能「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所以不但延聘名师前来教学,也鼓励他们出外参学游访,经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增广见闻,拓展胸襟。
    十八年前,依空到东京大学深造,我亲自陪他远赴东瀛,托付给水野教授;依昱在驹泽大学读书,我去日本看他,他竟然安排随侍我同行的弟子睡在房间,我则伴著日月星辰,在阳台上睡了一晚;心中悬念慧开的生活起居,我专程前往费城的天普大学;想要了解依法的学习情况,我不辞辛劳,去夏威夷大学、耶鲁大学讲演;甚至我藉朝圣之名,数次至印度,走访诗人泰戈尔所创办的梵文大学,探望正在攻读学位的依华;我乘出国弘法之便,巡视各地道场,其实真正的用意,无非是想看看在海外开山拓土的弟子是否安好。我忍耐风霜雨雪,受著暑热严寒侵逼,这份爱徒之心,恐怕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体会。
    早期的弟子出国参访,我努力筹钱,自掏腰包,但后来留学的人数日益增多,而常住财力也比以前稍好,我恐怕徒众只知道有师父,不知道有常住,于是改由常住支付学杂费用。虽然如此,每回出国,我还是做「散财老爹」,拿钱给他们购买书籍文具,将身上带的盘缠,沿路收的红包全都送光了,才安心回山。去年(一九九四年),我环球弘法,给五大洲的百余名留学弟子每人百元美金,两万元的美钞就这样从口袋里消失了。在飞机上俯瞰渐离视线的青山绿水时,我衷心默祷他们日后能学有所成,对国际佛教的交流有所贡献。
    至今佛光山每一个弟子都有出国的经验,有人曾对我说:这样会使一些人才流失,岂不是白费心血?其实,如果真是这样,也可以散播佛法,与大众结缘,未尝不是「传灯」的方式之一。只要尽其在我,努力耕耘播种,一旦开花结果,不一定只留给自己欣赏,也应该让世人共同分享,这原本就是我一贯的度众信念。
    东京佛光协会的陈逸民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大师!您真了不起,不说别的,光是适应这么多不同个性的徒众,想必要费很大的功夫吧!」我未曾觉得自己了不起,因为我与弟子之间不是上令下从,而是思想的沟通,佛道的交流。所以,我同中存异,欣赏他们不同的性格;我异中求同,居间调和不同的观点。当他们向我请示事情时,我倾囊相授,用心指导;当他们前来告假销假时,我招呼喝茶,款待用餐。我不想以威权强迫他们接受我的意见,故采循循善诱的态度,保其尊严。我不认为自己是至尊至上的,「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观念,让我察纳雅言,广集众议。
    在佛光山,每一个人都有自由发言的权利。有时,我才说了一句话,周遭的人也争相表达意见,如同小犬齐吠。有时,我话还没说,徒众反倒先开口:
  「师父!您听我说……」
  「师父!您都不知道啊……」
    真是谁大谁小?尽管有时对于他们所说的话不以为然,我还是耐烦倾听。有人对我说:「他们是弟子,礼应恭敬,你何必要对他们那么客气?」话虽不错,但想到过去古德对于弟子的自矜,曾留下「老为大,小有用」的教诲,这何尝不是「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襟怀?佛寺的山门前面,总是有一尊大肚能容的弥勒菩萨,笑容可掬地接引来者,等到入了山门,回头才看到手持金刚杵的韦驮护法,这正说明了佛门的教育,既有弥勒菩萨爱的摄受,又有韦驮护法力的折服。惟有先让徒众敞开心门,畅所欲言,我们才好观机逗教,以种种方法调伏慢幢,让对方窥见佛法的堂奥。
    过去佛光山的人手还不是很多的时候,每到假日期间,来山信徒络绎不绝,我便经常到果乐斋、朝山会馆炒菜煮面供养大众。厨房里锅碗瓢盆和著人声笑语,师徒共聚一堂,协力合作,大家其乐融融,倒也忘了彼此是谁。十年前,我到西来寺弘法时,曾独自一人入厨典座,效率之快速,色香之俱全,至今仍为信徒津津乐道。今年(一九九五年)春节,我为台北道场的信众煮了一道百味斋,大家也是有口皆碑,赞不绝口。不知如此之身教,是否比言教更好?
    昔时,闵员外送儿子道明至九华山随地藏菩萨出家的故事成为千古美谈;裴休宰相所作的「送子出家诗」,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不已。现代的闵员外与裴休似乎更胜一筹,像在佛光山,亲人眷属互相成就,父母、兄弟、姊妹先后出家者,就有四十多对。近几年来,随著时代思想的进步,父母送子女来山出家的更是越来越多,每当听到他们改口叫自己的儿女为「法师」时,除了感动以外,更觉得世俗上所谓大小尊卑,岂有一定?
    文殊菩萨虽贵为七佛之师,但在释迦牟尼佛面前,也得礼拜请法;鸠摩罗什与槃头达多之间「大乘小乘互相为师」的美谈,更是传扬千载。禅宗六祖发出「迷时师度,悟时自度」的豪语,不但在当时令五祖击节赞赏,即便在今日,仍是脍炙人口的名言;黄檗临济师徒之间的凌厉机锋,不仅无碍两人的道声,而且还成为后代佛子参禅的最佳公案。所以「三分师徒,七分道友」对于个人的成长而言,意味著如果光靠自己,没有指引,则无由因指见月;但一味的依赖别人,则将有如附木之灵,无所成就。
    因此,为人父母者,能有「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认知,则子女不仅是自己的骨肉,更是自己的朋友,可以分享成长的喜悦;为人师长者,能有「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涵养,则弟子不仅是自己的晚辈,更是自己的同参,可以互切互磋;为人长官者,能有「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体认,则部下不仅是自己的袍属,更是自己的同事,可以共同承担苦乐;夫妻之间能有「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观念,就能彼此包容,互相尊重。能做到「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缘分,是多么美妙!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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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5 20:07: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一生都是在苦难中成长,在我呱呱坠地时,一九二七年,北伐革命的战争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在漫天烽火中,一家人过著颠沛流离的生活,几乎在内战中结束小命;十岁那年,中日战争的爆发,我们又开始四处逃亡。十二岁出家后,我到各个名蓝古刹参学,跑遍京沪一带的丛林。二十三岁时,国共相抗,神州板荡,我从栖霞来到宜兴,又从宜兴到南京,辗转播迁台湾,此后,再度过一段浪迹天涯的日子。长途跋涉,经常移徙的体验,使我在弱冠之龄就感悟到:「世间上什么都是我的,什么也都不是我的!」所以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随喜而作,因为普天之下,只要你容他,他就是你的;你不容他,他当然就不是你的。
    不经意回首,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从台湾北部走到台湾南部,一路行来竟是丽日风雨兼而有之,对于宇宙万象的体验,我依然觉得:「如果用入世的眼光来看,什么都是我的,其实什么都不是我的;如果用出世的态度来看,什么都不是我的,其实什么都是我的。」太执著于拥有的人生固然辛苦,太放弃、太空无的人生也未免过于晦涩,最好是能将两者调和,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以享用而不占有的观点来奉献社会,才能为自己、为大众铺设一条康庄的人生大道。
    因此,当有青年向我乞求剃度出家时,我总是先问对方:「佛光山是谁的?」如果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师父!如果我在佛光山出家,佛光山当然是我的!」这句话就算通过我初步的考核了。因为唯有觉得常住是我们自己的,每个人才肯奉献身心,安住求道,寺务才能日益兴隆;唯有觉得师兄弟是自己的,才肯包容他们的缺点,成就他们的长处,大家才能和乐相处。
    每次我在佛光山巡视散步,当我驻足在西来泉畔,聆听淙淙溪声,彷佛看到早年洪水爆发时,师徒们合力以身挡水的壮观场面;走到大雄宝殿前的成佛大道上,又好像见到当年大家在烈日雨水下,拿著铁尺,就著未乾的水泥地刻画纹路的辛苦情景。
    三十年来,因为我们将佛光山看成是自己的,所以才能众志成城,将蓁莽未启的荒山开辟成庄严殊胜的净土。唯有觉得一切都是我的,才能产生源源不绝的动力。希望我的徒众都能时时把「佛光山是谁的」当作话头,努力参究。
    佛光山既然是我的,当然也属于大众每一个「我」的,因此从开山以来,所有设施都是随顺信徒所需而兴建,一切重大计画都是经过大家开会来决定,乃至典章制度里的每一则条文,也莫不是在公开的场合中通过公布。一九八五年,我依章程退位,将住持之职交由第二代接棒,许多信徒前来哭跪请留,都无法挽回我坚决的意向。经云:「依法不依人。」大家是否都能在平等的「法」中,看到佛教的本质与未来?
    是的,佛教主张「法不孤起」,所以既不执著一法一人,也不舍弃一法一人,正因为佛教的本质如此,因此才能结合众缘,不断突破,创造远大的未来。我虽然已经退位,不是住持,但我还是徒众口中的师父,还是佛光山的一分子,因为师父是永远不会退位的。所以当常住需要我时,我还是义不容辞的提出建言;当弟子请求我时,我也愿意为大众排难解纷。
    对于佛教事业,我也是本著这种不执不舍的精神,戮力以赴。出家数十年来,从撰写文章到办小型报纸,从建设道场到创兴学校,从街头巷尾布教到国家殿堂讲经,从数十人小型的座谈会到几万人大规模的活动……,凡是有益于振兴佛教的工作,无论是不是我来主办,只要有人邀请,我一定乐意前往,共襄盛举。
    不管那一家佛学院找我教书,我都觉得学生是自己的,所以倾囊相授,毫不私藏;当他寺邀请我主持僧伽讲习会时,我也未曾将学员看成是外人,所以一律有教无类,行无量法施。随从的弟子说:「师父竟然把全部的秘笈交给别人了!」记得《六祖坛经》中,曾记载一位同参道友质问惠能大师:「上座还有密意否?」惠能大师回答说:「密意尽在汝边。」对方闻言大悟,惭愧作礼而去。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真理遍满法界虚空,毫无密意可言,只看我们肯不肯留心观察罢了。
    从大陆到台湾,我每到一地,都把一切看成是自己的,哪里可以学习,我就前往那里请益求教,那里需要帮忙,我也尽心尽力地为其服务,所以丛林四十八单职事,我样样知道。在参禅念佛方面,我也曾有万物俱泯的境界;对于宗下、教下、律下的义理仪规,我固然了然于心;对于各个教派道场的历史渊源,我也是如数家珍。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我个人的,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也很乐意与大家分享。
    至于友寺的制度,我向来采取尊重原则,然而一旦求教于我,我一定帮忙解决,因此朝元寺兴建朝山会馆时,我亲赴指导规画;灵岩山寺打水陆,我也派弟子前往参加;其它如东净寺、双林寺的法会活动,我都督促徒众热心支持。弟子偶尔向我诉苦,自己道场的活动都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插手管别人的事。我最不高兴听到这些话,于是反声相诘:「什么是别人的事?」
    佛陀等视一切众生如佛子罗睺罗,我们以佛陀为本师,自应追随效法。近百年来,佛教之所以衰败,不就是因为派系之间妄自分别,贻误后人吗?实际上,我们生活在这个世间上,拈起一毛,万法皆随之而生,所以,自他不二,人我一如,别人的事其实就是自己的事,如果我们能常作如是想,又哪里会有忙闲、好恶的分别呢?万法一如,众缘一体,这是佛陀的本怀啊!
    出家以来,曾经遇过一些人前来问难,他们指著儒家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等文字,驳斥出家披剃之非,显然是以辞害义,不明就里所造成的偏差意识。记得一九六二年,兰阳救济院因经费不足,即将关门,我当时虽然自己也是捉襟见肘,但基于一份恻隐之心,伸出援手,应允接管,这一来不知解决了多少无依老人的食宿问题。我深深感到:假如把天下的老人都看成父母,未尝不好。是自己的父母,未必像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有时比自己的父母更好。所以是自己的,有时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有时反倒是自己的。
    早年,一些人经常将一些路上拾来,不知姓名住址的小孩送来佛光山,我盖了一座育幼院收容他们,后来在报户口的时候,户政机关不肯接受,我见主管院务的职事深怕继承财产问题会为日后惹来麻烦,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所以又自愿将他们归在我的户籍下,跟著我的俗姓「李」来取名字,并且送他们上学读书,使得他们不致流落街头,如今都一一长大成人,服务社会。
    我觉得如果大家都能将天下的父母视为自己的父母,将天下的子女视为自己的子女,什么人都可成为我们的亲人;如果没有爱心,亲人也会形同陌路。所以世间上的人可以是我们的,也可以不是我们的。我有千人以上的出家弟子,个个都比一般人家的儿女更好。我在荣民总医院开刀,作心血管绕道手术,真是有几百人排班侍候。我没有儿女,但像有更多的儿女。所以我很确定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其实只要心能包容,一切众生都是我们的,一切法界都是我们的。
    我们以为身体是我们的,其实身体是四大五蕴积聚的;我们以为财富是我们的,其实财富是五家共有的;我们以为儿女是我们的,其实儿子是媳妇的,女儿是女婿的;我买的土地供他人建房屋,我建的房子供他人住,甚至于历经千生万死建立的江山朝代也都可以更换。看得破的人,什么都是我的;看不破的人,什么都不是我的。我一向提倡「以无为有」,我拥有「空」,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其实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虚空中不是一切万象俱全吗?
    一九四九年,我从大陆到台湾来,连衣履都不全,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到今天我感到世界都是我的。有人说可惜我出家了,不然就像王永庆一样。其实王永庆被誉为经营之神,在财富上如何能跟他相比?但可以说他拥有实质财富,如六轻、南亚、台塑等,而我所拥有者,则是无形无相的三千大千世界。
    披剃五十年来,我对母亲的孝心恒久不变,对其它亲友也总是量力接济,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则与方法。有的徒众看我对于苦难者的求助慷慨解囊,对于亲人的需索反而思前顾后,心中百思不解,于是前来问我,言语中带有不平之慨。我回答他们:「因为我不认为亲人是我的,更不觉得苦难者不是我的。」
    当我们行走街头,目睹贫富贵贱、少壮老弱,和我们擦身而过;当我们踏青野外,但见走兽爬虫、飞鸢游鱼,与我们相视对看,焉知何者不是自己过去世里的父母亲眷?究竟谁是我的?谁又不是我的呢?所以,该给的,我万金不惜;不该花的,我一毛不拔。唯有等视一切众生,拔苦与乐,才是真正的回报深恩,因此我发愿生生世世来此人间,学佛行道,度脱有情。
    曾经有人和我说:「为什么对那么顽劣的徒弟,还要煞费心机?」我想,就是因为他冥顽不灵,我才要多花心思,将他导向正道。子女再不好,几曾看过为人父母者嫌恶舍弃呢?树上的叶子掉落下来,因为不是「我的」,所以一点也不感到疼惜;身上的皮肉受伤化脓,因为是「我的」,所以每天用心敷药包扎。如果我们能将众生视为自己的眼耳鼻舌、手脚四肢,就会珍惜每一个因缘,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一切。
    前些日子,一名信徒恭敬地捧著一个破旧的红包袋给我,腼腆地说道:「它已经在我口袋里放了三年,每次您都来去匆匆,没法子送给您,今天总算让我遇到了。」对于信徒的厚爱,我真是感激不尽,但是我的确打从心里将信徒看成是整个佛教的,从未视为个人所有,因此每次主持皈依典礼完毕,我总是赶快离开,恐怕沿途受人跪拜;每回大座讲经下台,我也是潇洒而去,不带走一个掌声。但是只要大家有困难找我,我一定为他们解决。
    经云:「所有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而实无有一众生得灭度者。」又说:「众生众生者,即非众生,是名众生。」惟有保持一颗无所得心度众利生,我们才算是真正拥有了一切的众生。
    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然「出家」,但并没有「出国」,因此我从不放弃国民应尽的义务,政府举行选举的时候,我去投票;中央邀请我在全国大会上出席说话的时候,我挺身建言;甚至我作不请之友,为纾解两岸紧张关系而穿针引线,为拓展国民外交而周游海外。但是我不逢迎达官显要,也不攀缘权亲贵戚,因为国家社稷是我的,所以我必须尽忠职守,而功名富贵是过眼云烟,并不是我的,何必汲汲追求。
    一九四九年,我来到台湾以后,本省人一直喊我是「大陆来的和尚」;一九八九年,我首次返回一别四十载的家乡,行至大陆各地,大家却都说我是「台湾来的和尚」,一时之间,我突然对于自己应该隶属哪里,感到模糊起来。后来我走访各国弘法,才发觉自己每到一地,都将当地视为是我的家乡,所以我睡得安稳,吃得自在。
    白人的胡睛碧眼,固然清新大方,黑人的黝肤卷发,看起来也美丽高贵,欧洲的古堡令人发思古幽情,非洲的森林也颇具原始风味。只要我有一颗泛爱大众的慈悲心,又何必自我设限,将自己局促于某一个国度里呢?于是我立意要做一个「地球人」,把自己奉献给全世界的众生。因此,我在海外各国建设数十家道场,成立世界性的「国际佛光会」,希望凡是与我一样有国际观的同好,都一起来拥抱地球,为世界的和平安乐携手合作。
    我们的心胸有多宽广,就能包容多少事物,所以身体固然是我的,国土、众生、地球也都是我的,甚至只要我们具足慈心悲愿,立意直下承担,整个宇宙都是我的,然而一但放下万缘,就是自己身上的一毫一发,乃至坐拥三千大千世界恒沙七宝,也都不是我的。所以应该有无量喜舍,普施回向的度量。
    过去秦人遗失一把宝剑,不但不懊恼,反而说道:「天下人失之,天下人得之。」这么一转念,不但宝剑没有失去,而且还拥有了全天下,何其乐哉!失去与拥有,包容与喜舍,其实是一体的两面,惟有将两面结合起来,我们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全部。所以我们在世间上生活,若能同时具备「什么都是我的」胸怀,与「什么都不是我的」雅量,才能如行云一般舒卷自在,像流水一样任运而行。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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