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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大师《往事百语》:不知道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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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 17: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去年(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我在荣民总医院做心脏手术,为我主持开刀的张燕大夫因而与我成为好友。有一天,他和我说:「如果我早已认识你,就不敢为你开刀了。」我笑着说:「这就是不知道的乐趣啊!」回想从开刀房到恢复室这段时间,历经三十个小时,我都是在浑然不知的状态中,并不感到痛苦,后来知道许多人在门外整日守候,心里一直觉得不安。我突然体悟到:世间上许多的忧悲苦恼不都由于人知道的事情太多而造成的吗?再回想我这一生当中,由于「不知道」而得到的乐趣可真是不胜枚举啊!  
  五岁那年,外公刘文藻溘然长逝,家中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我当时不知死为何物,只感到外公平日时常板起脸来训人,现在却睡得那么安详,不禁窃喜。及至稍长,方觉抱愧不已。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童年时因为「不知道」人事的沧桑,所以天真烂漫,随着年纪增长,见识越广,「乐趣」也渐渐淡然。  
  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和儿女们说起一九二七年,孙传芳与北伐军队在龙潭会战,士兵们来家中搜人,拿刀到处乱刺的情景。尽管事过境迁已久,然而母亲每次说到这里,总是神色骇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那时的我,因为没有经过战乱,不知惶怖,只觉得与「官兵捉强盗」的游戏相仿。十岁那年,七七抗战爆发,虽然真正的战争已经来临,远地也不时传来日军烧杀掳掠的消息,但事不及身,所以依然不觉惊恐。当时我参加国民政府举办的民众补习班,因为念错一个字而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那种切肤之耻竟然有甚于耳闻战争之苦,至今仍记忆犹新。次年,我随母亲离乡寻找在战地里失踪的父亲,目睹尸骨遍野,漂血成河的景象,我终于意识到战争的可怕,儿时与兄弟玩「骑马打仗」的「乐趣」,也随着「知道」事实的残酷而消失殆尽。  
  自一九四九年告别故乡以后,与家人中断音讯,没想到首次得到的消息竟是外婆亡故的恶耗,使我既震惊又伤恸。外婆的温良恭俭,是我一生的典范,然而却不能为她亲料后事,抱憾之余,只有将多年积蓄的供养嚫钱寄给弟弟,请他为外婆建立塔堂,以为至少略尽孝意,了己心愿。没想到数年前返乡,看到的居然是弟媳妇的墓碑,当下心甚不悦,久久不能释怀。想到世间上,多少恋人因为发现对方没有忠于感情而发生勃溪,终至分手;多少患者由于了解自己病情深重而日渐消沉,抑郁而死。我深深感到:在「不知道」中,与事实保持距离,反倒是一种美好的境界。  
  一九四九年,初来台湾,八月二十二日那天,秋季法会结束,我拿着嚫钱,欢喜地上街买布,准备裁制僧衣,没想到半路上被捉去警察局,因为平日不作亏心事,心中坦荡荡的,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被释放以后,得悉是在搜捕匪谍,让我倒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一旦定罪,只有死路一条,不禁庆幸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地度过难关。  
  文化大革命时,母亲三天两头被公安人员抓去盘问我的去处,因为她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所以回话时理直气壮,尽管吃尽苦头,却能幸免一劫。而我在海峡的这一岸,虽然「不知道」母亲生死如何,但还不至于十分挂碍,后来与她联络上了,反倒为她的生活起居、人我相处而挂心不已。 
  我一生中看遍各种出家因缘,大致说来,有闻法欢喜,立刻决定落发者;有考虑再三,才乞求师父圆顶者;也有犹豫徘徊,依然踯躅不前者。而我是在偶然的因缘下髫龄出家,没有考虑的机会,或许正因为「不知道」出家是什么,没有分别心,反倒比别人更能安住在佛法里。当时我是寺中年纪最小的沙弥,由于自愧什么都「不知道」,我虚心向学,因此承教最多;由于自惭什么都「不知道」,我谦卑恭顺,因此结缘最广。人生有如一场马拉松,回首当年,一些聪慧过人的学长因熬不过风霜雨雪而堕入红尘,另有一些才学超群的同道则耐不住人情冷暖而流落世俗。所谓「打死拿拳的,淹死会水的」,登高山的健将容易死于山难,开快车的好手也经常亡于车祸,能在「不知道」中随遇而安,真是一种难得的福份啊!  
  二十三岁时渡海来台,在基隆海港登岸,望着阴晦的天色,只觉路途茫茫,每遇一人,皆不认识;每走一步,不知止于何处。虽说「今日不知明日事」,但我确信只要站稳每一个脚步,珍惜每一个因缘,将今日的事情做好,未来就有希望,至于明日将发生什么事情,既无从知道,也不一定要知道。就这样安然地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顿的时光。  
  由于仰慕慈航法师盛名,因此安身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专程前往弥勒内院拜访求教。慈航法师笑脸相迎,随即聚合寺众,临时提议要我代他上课,我只好依言开示。事后想想:还好事先「不知道」,否则,恐怕紧张得三天三夜都难以安眠。后来,我经常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于各种场合应邀即席发言,无形中培养应变的能力。所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把握当下的机缘才是最重要的。
  四十年来的弘法生涯,从宜兰到高雄,从乡镇到市街,从山林到殿堂,从台湾到世界,教界的指责、外道的骚扰、政府的禁止、民间的诽谤、佛光山的移山填谷、西来寺的百余次公听会……,一切建设所历经的困难阻碍,都是当初无法想象的,一旦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尽管前程未卜,也只好继续「不知道」,勇敢地向前迈进,没想到一路行来有惊无险,种种事业于焉完成。  
  记得有好几次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弟子们纷纷关心日后的经费问题,我都和他们说:「不必担心那些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知道了,会睡不着觉的。」唐睢谓信陵君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不当知道的事知道了,会削减勇气,不如「不知道」,反而能一鼓作气,先驰得点。「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不知道」有时更能解决问题。  
  我走访世界各地,经常有人询问日后政经发展的趋势,我笑答:自己只是个和尚,不是算命的,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无论是团体的发展也好,个人的前途也罢,都与整个大环境有连带的关系,非现在所能知道。然而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未来才充满了无穷的希望。  
  三年前,江灿腾先生在一次会谈中对我说:「有些人很仰慕您,但为什么教界又有人不喜欢和您往来?」我不但不追问当事人的姓名,反而回答他:「不是我不好,就是他不好,这就要看个人的看法了。」他闻言哈哈大笑。  
  我以为众生的安危才是学佛者所应该知道的,至于其他琐事,我们不但不强求「知道」,还应该学习赵州禅师的「忘」字诀--忘是、忘非、忘情、忘境,甚至忘你、忘我、忘有、忘无。  
  所以,收徒四十年来,我不曾问过弟子:「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向我报告?」我觉得「不知道」很好,表示他们能承担,我也没烦恼。  
  有一回,我自美国弘法归来,在桃园机场出关,远远瞧见四位徒众向我走来,不禁皱眉,心想:怎么这么多人来接机?我还没开口,其中两位徒众见状,赶紧说道:「我们刚送客人上机,恰巧在这里遇见师父。」原来是我错怪了他们,可见眼耳见闻的觉知也不尽然是正确的。所以即使是知道的事情,我们也不宜妄下评断。  
  然而有许多人不但滥信所见所闻,连「不知道」的事也想尽办法去挖掘,不当看的,眼睛偏要看,结果看出烦恼来;不当听的,耳朵偏要听,结果听出痛苦来;不当问的,嘴巴偏要问,结果问出是非来;不当做的事,偏要去尝试,结果做出问题来。人生有许多过患不都是因为「不知」而强求知所引起的吗?像影视红星林雁听信风水师的话,以为家里有鬼,最后精神崩溃,三枪自戕;名作家三毛经常与灵媒沟通,结果宁愿舍弃人间的生活,到鬼域与亲友作伴,这些行为是多么的愚痴啊!而神棍敛财、少年吸毒,也都是在好奇心的趋使下所造成,其所导致的社会乱象尤其让人痛心疾首。  
  「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为了跟上时代,人类汲汲探求新知,殊不知「知」识太多,也会生病成「痴」,像诺贝尔小说奖得主川端康成、三岛尤纪夫,他们的博学多闻令人钦羡,然而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却不能汇归统一,于是以结束生命来解除心中的苦闷,宁非可惜!而史达林仅仅以一本「唯物史观」,就为二十世纪带来无边的祸害。可见知道得再多,缺乏正确的见解,也是徒然。  
  数年前,佛光山功德主黄丽明居士和我谈起她三十年前的一段旧事,我将其中的地点、人名、经过都说得一清二楚,她惊讶得瞠目咋舌。我每到一地,都能迅速掌握自己行进的方位、说话的分寸,甚至连电视弘法的录影,也都能在不看表的情况下,准时讲完应该讲的话,从不NG。徒众常问我:如何知道这些时空、人际之间的关系?其实世间上任何事物,都有它一定的道理,我们不一定要亲耳听闻,亲眼看见,才会知道。  
  每个人都有无穷的潜力,佛教称它为「佛性」。佛性不可说,它不讲求外在的知识,而注重内心的体悟。「不知道」的事情,都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可以用心眼去看,用心耳去听,只要我们以平常心来看这个世间,就会感到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美妙,「乐趣」盎然。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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