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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大师《往事百语》: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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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17: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想要有所成就,先要“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人生在世,若能时时以“心甘情愿”的态度来实现理想,必能有苦时不觉苦,有难时不觉难,一切困境自可迎刃而解,而无事不办,无愿不成。
    家师志开上人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师兄满成法师,一个是我。但是师兄已另有师承,是受过戒后才来礼拜家师的。因此,他自谦说他只能算半个徒弟。
    师兄在年轻时,比我更苦,因为做人老实,不很聪明,经常被人欺侮,被人冤枉,像小媳妇一样,每天要做很多的事情,要受很多的委屈。有时被骂、被怪得太多了,我看不过去,上前安慰他,他总是很泰然的对我说道:“没有关系,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的忍耐,他的无争,他说话旷达的语气,磊落的胸襟,令我钦佩不已,我于是将这句“心甘情愿”的话,牢记在心。
    后来,在十年的参学期间里,我也饱受无情的打骂与无理的要求,尤有甚者,严苛封闭的丛林教育,非但隔绝了一切外缘,连眼见耳闻也受到限制。不准看,不准说,这对于一个正值求知欲旺盛、充满好奇心的青少年而言,可以说是莫大的考验;而物质之奇缺、作务之辛劳,更是令人难以想像!我所以能够安住身心,不以为苦,就是凭着师兄的一句“心甘情愿”作为我的座右铭。出家,是我心甘情愿的;读书,是我心甘情愿的;苦行,是我心甘情愿的;各种打骂委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因此我心平气和地度过了十年寒暑,期间所培养的坚忍负重的性格,就成了我日后修行办道的雄厚资粮。
    我最初离开丛林时,二十一岁担任一所乡村国民小学的校长,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凭着因缘际会,抱持坚忍负责、心甘情愿的认知,以勤补拙,谦冲学习,竟然也做得有声有色。
    二十二岁,出任南京华藏寺监寺时,是1948年,虽然明知当时国家局势和佛教状况已不可为,我还是冒着生命的危险,联合同道创办《怒涛》月刊,奔走鼓吹革新思想,期能力挽狂澜于既倒。尽管多次几至死地,但是我们仍然抱着“心甘情愿”为教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决心,屡仆屡起,愈挫愈勇。
    随着政府来台之初,到处人心惶惶,我请求寺院给予挂单,总是遭到拒绝,甚至食宿都没有着落。虽然当时也曾有《今日青年》杂志邀我当编辑,更有《戡战日报》聘我为记者。然而我自己细细思忖:既然身为出家人,就应该把出家人做好,怎么可以舍本逐末?因此一一予以婉拒。多少的日子,我在饥寒交迫下度过漫漫的长夜;多少人笑我迂腐冬烘,不识时务,我还是“心甘情愿”,只想一心一意作好“和尚”的本分。
    后来,终于在一家寺院安顿了下来,我早起晚寐,做种种粗活:拉车买菜、担柴运水、看守林园、跋涉收租,乃至洒扫扒粪、掩埋死尸……,虽然时常感到事务繁忙,但是为了感谢他们的慈悲收留,我“心甘情愿”以劳力作务来报答。
    在工作之余,我为教撰文。我向各大报刊投寄破邪显正的文章,我反对政府最初取缔拜拜,而建议改良拜拜,我反对宗教管理办法,建议订定各宗教一体遵行的宗教法。那时我除了为教的一片赤忱之外,一无所有。
    我经常看到同道们外出作完经忏佛事,携回大包小包的供养,而我自己却连购买纸笔的金钱都没有着落,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羡慕,因为只有“弘法利生”才是我毕生的志向。
    有一天,正在提笔写作时,一位常在寺中帮忙的达贤姑走来,苦口婆心地对我说:“法师!你要去工作,不然你会没饭吃唷!”后来,我才发觉,每当我埋首读书和撰稿时,寺众都投以异样的眼光。这也难怪,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一般人都不注重摇笔杆、爬方格子的文人。虽然如此,有识于文字般若对弘传佛教的重要性,我还是笔耕不懈。我为中央广播电台撰写广播稿,我为各杂志撰写文章,即使没饭吃,我也“心甘情愿”!
    甚至为了协助东初长老编辑《人生》月刊,我节衣缩食,自掏腰包,购买邮票稿纸,还倒贴车资,前后达六年之久。为了办好《今日佛教》,我也不惮辛劳,经常往返台北宜兰之间。多少个夜晚,我为了撰文审稿而通宵未眠;多少次出刊,我为了赶稿送件而粒米未进。我默默耕耘,不以为苦,因为我已立定志向,“心甘情愿”为佛教慧命的长存而舍身舍命!
    早年,懂得为佛教文化尽心尽力的人实在太少了。因此,对于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的文人作家,我都尊为上宾,给予种种的款待服务;对于文字有兴趣的初学者,我也不厌其烦的教导他们写作,尽管耗时费力,我也“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于今,一些出版界的朋友,譬如作家郑羽书想要发行宫廷大内典藏的佛经,我便“心甘情愿”作不请之友,向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商借;采风出版社的姚家彦要编印佛教书刊,我也帮助他行销。甚至当年素少往来的张曼涛以及朱蒋元,我也建议他们出版《现代佛教学术丛刊》和《世界佛教名著翻译论丛》,并且一再赞助他们。后来,他们财政发生困难,向我求援时,我也不计嫌隙,四处为他们筹款,不下数百万元,助他们度过了难关。当时徒众都不以为然,而我为了佛教文化的传扬,还是“心甘情愿”,力排众议,抢救了这两套书。今天这两套书对佛教的贡献,我想是有目共睹的。
    从《觉世》旬刊到《普门》杂志,从“佛教文化服务处”到“佛光出版社”,从《佛光大藏经》的编纂到《佛光大辞典》的发行,三十年来佛光山文化单位经常入不敷出,然而财务的拮据从未影响我办理佛教文化事业的决心!
    过去,我省吃俭用,每到一处,便广为搜集佛教文物,为了节省运费,我抱着沉重的佛像法器、经书圣典,国内国外,上机下机,出入海关,往往引来旁人奇异的眼光,甚至被讥为经商贩卖。其实,我为了实践自我期许的理想和目标,“心甘情愿”忍受一切难堪与污蔑。后来,从台北到高雄,从国内到国外,因为我的努力,近十间的图书馆成立了,佛光山、西来寺、巴黎道场的佛教宝藏馆完成了,我的心愿逐渐实现,见到正信的佛教徒日渐增加,虽然数十年来门票收入屡赔不赚,还是觉得非常“心甘情愿”!
    我历经动乱纷扰的年代,初来民智未开的台湾时,目睹正信佛教之不昌,更能感受到教育的重要性。因此,当寿山寺落成时,我便决心创建达寿山佛学院,以作育佛教的专业人才。信众得知之后,无不为我担忧,因为以我当时微薄的财力,光是应付平时的食宿费用,便已捉襟见肘,更遑论其他庞大的开支了。甚至有人警告我说:“师父!你会因此没饭吃!”然而想到培养僧才的迫切性,我以为:即使穷苦潦倒,效法武训的乞讨兴学,我也“心甘情愿”。
    因此,我还是坚持办学。从此我自奉更俭,每获些微供养,便购买桌椅文具,而且时时留心延揽饱学之士来院授课。为了筹建东方佛教学院,不主张赶经忏的我,也曾到太平间通宵诵经。在筹设中国佛教研究院研究部时,我率领学生煮饭卖面,以诚心及劳力募得资金,终于把学校办了起来。后来,开办国际学部英文佛学班,我不惜以高薪自海外礼聘名师来佛光山教学,管理财务的职事们常因所费不赀而大吐苦水,我何尝不知此中的种种艰难?但是,只要人才能够得到培养,佛法能够弘博世界,一切一切的牺牲奉献,我都“心甘情愿”的啊!
    在佛光山创办沙弥学园,更是含辛茹苦。目睹十岁左右的孩子们,由少不更事,把他们培育到长大成人,不知花费多少的心血!但是就在他们长大之后,难过兵役一关,一个个都因为禁不起环境的诱惑而流失于社会。每见及此,我总像失落掉什么一般的痛心。但是只要有人申请入学,我还是欣然接受。我的弟子不忍见我经常失望难过,往往力图阻止,并且痛切地说道:“师父!您真傻,这些孩子将来不会记住您的恩德的!”常常争执不下时,我的一句“心甘情愿”,即刻令他们为之语塞。
    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当年近五十人的沙弥,凤毛鳞角只留下慧龙、慧军、慧藏、慧尚等人。目前他们都是佛光山的重要职事:慧龙是慈悲基金会的执行长,慧军是宗务委员会的宗务委员,对于佛教建设迭有创见。虽然是播种多,收成少,我已觉得弥足堪慰!目前,佛光山的沙弥又已增至百人以上,人数何止是当年的三倍,将来又能留住多少人才?弟子们过去所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师父!您真傻喔!”而我,还是那句话:我“心甘情愿”作一个“傻瓜!
    二十九年前,我与南亭、悟一两位法师共同创办了智光高级商工。不料到了后来,各种信函和文件的创办人栏中都没有了我这个创办人的名字,甚至不准我派代表参与会议。一些人为我忿忿不平,我总是一笑置之。
    其实在办学的经验中,不能尽如人意的事还有很多,举其大者,如:1980年,我在文化大学初设印度文化研究所时,不但南北往返,亲自授课,还要奔走各处,募集资金,可谓辛苦至极。办了三届,后来张创办人其昀先生逝世,校方因故停办,心血尽付流水,我始终毫无怨言,毕竟办学培才是我“心甘情愿”的!直至近来张镜湖校长开始重视佛教文化的研究,一再希望我恢复该研究所,可见真理的光明毕竟不会永远隐晦。
    文教事业固然不是立竿见影的百年大计,弘法利生也需要辛勤的耕耘,才能厥奏其功。最初,我为构思说法的内容而禅精竭虑;我为了争取布教的自由而与敬察频生冲突;我以现代的活泼方式讲经,而屡遭自许捍卫传统的佛教人士非议;甚至勒紧裤带,自贴车资来往各地弘法。
    走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我在社会教育建设上,除了各地的幼稚园不算,在国外,我们有西来大学以及多所的中华学校,在国内则有六所佛教学院,还有普门中学。目前,佛光大学的筹建工作己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我又要开始为教育而费心费力了。我常常自己默念:为了作育英才,无论多么艰困,我都“心甘情愿”,面对挑战!
    记得二十八岁那年,我到东部讲演,为节省运费,自己抱着大台录影机来回,结果得了严重的风湿腿疾。当医生宣布需要锯腿的诊断时,我并不害怕,也不怨悔。因为我始终认为:我今日为度化众生,为弘扬佛教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何况行动不便,正可以安坐斗室,读书著作,一样可以弘扬佛法啊!后来因为传教忙碌,也忘了病苦,腿疾竟然不药而愈,于是我更加勤于说法。
    我曾经在宜兰、高雄两地之间,每周来回布教达十年之久;也常沿着荒郊小径步行数小时,到偏远的寺院开示佛法。后来,弘法的邀约不断,经年的赶场赴会不但使我居无定所,连吃睡读写都是在车厢机位上进行;而为了一句承诺,奔波百里,甚至洲际穿梭,也是常有的事。直到现在,我虽己从佛光山退位八年,仍然不得空闲,经常应邀参加他们的会议。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是为了佛法的弘扬,我还是“心甘情愿”,勤于赴会!
    决意兴建佛光山时,信徒们见到遍山的荆棘麻竹,个个都惊惧起来。他们认为:当时已经有寿山寺足以栖身课徒,又何必千辛万苦,另外开山?在海外建立道场时,一些人又说:“何必将寺庙建得那么多,那么大呢?”这些意见固然不无道理,但是,为了安僧度众,我“心甘情愿”承受辛苦;为了弘化更广,我“心甘情愿”喜舍千金。
    佛光山创建后,我为地方修桥铺路,兴学教化,甚至慈善救济,带动繁荣进步,无奈一些乡民反而需索无度,谤佛毁僧。海外道场一一落成了,又有国人埋怨我将资金带往国外。其实,当国际人士对台湾丰厚的外汇存底咋舌眼红之时,我在海外建寺,宣扬中华文化,为国人回馈世间尽绵薄之力;当初台湾接受美援时,贫穷辛苦,现在能施舍结缘于世界,为什么不做一个乐善好施的富人呢?人心之贪嗔愚痴,实在令人扼腕唏嘘!但是为了佛教的弘扬、文化的传播,我还是义无反顾,因为我习惯了“心甘情愿”,忍受那些不明理的流言蜚语。
    基于一片弘法的赤忱,我采现代方式宣扬教义;我以民主法治管理佛寺;我为大众演说生活化的佛法;我将佛教带入国际化的境地。我秉承佛教的慈悲精神,愿以拔苦与乐之心,利益普天下的苍生;我以平等恭敬之行,接引十方大众;我关怀国事,直陈建言;我急公好义,为民喉舌;信徒来山,我以礼相待;政要访问,我也竭诚欢迎;百姓邀约,我满其所愿;军警请法,我也乐说不拒。清夜扪心自问:为教为僧,我不遗余力;为国为民,我用心良苦;区区善意,从不望褒扬,但不意得来“企业和尚”、“政治和尚”之称。尽管如此,能为佛教走出更宽广康庄的天地,我“心甘情愿”背负讥毁,不以为苦!
    大家见到我的徒众与日俱增,好生羡慕,但是其中的辛苦,鲜为人知。《维摩经》云:“弟子众尘劳,随意之所转。”我为了教育不同性格的徒众,或施以开导,或软言慰藉,或赞扬鼓励,或再三教诫……。此外,我更方便权巧解决他们的各种问题,给予他们良好的教育环境,提供进修深造的机缘,建设清幽的居住房舍,成立各种的福利措施……。我以养兰之心护覆弟子,我以植苗之诚培养徒众,感恩图报者固然使我聊以安慰,背义忘情者也会让我遗憾惋惜!记得十年前,我曾供给一对姊妹习医,不料她们医学院毕业后,不仅不思回馈,反而耻笑同门;一些弟子们身怀长才后,贡高我慢,觅枝另栖。自己的心血、希望付诸东流还算小事,放心不下的是这些徒众走出山门之后,是否会迷失掉自己?
    所幸还有许多以教为命的优秀弟子,日夜精勤,为教为众而奉献自己。如:宅心仁厚的心平,早年“心甘情愿”随我开山辟土,继任住持后,接下佛光山庞大的组织和债务,仍一本初心,无怨无悔;耐心柔和的慈庄,四十年前未出家时,脚蹬高跟鞋,挨家挨户把佛书推展到每一户人家,后来到美国创建西来寺,历时十年,备尝艰难,一直都是“心甘情愿”,任劳任怨;才华洋溢的慈惠,当年放下高薪的职位,“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到处弘法,随侍翻译,并曾在大学任教;能干练达的慈容,自1953年皈投三宝后,便“心甘情愿”地以弘法利生为己任,以瘦弱之躯,现在负责中华佛光总会的工作,未尝稍懈;淡泊恬正的慈嘉,日本留学后,“心甘情愿”地回国为僧伽教育克尽厥责,三十年如一日;其他如慈怡、心定、依严、依恒、慧开、依空、依谛、依淳、依法等……乃至我后期的弟子,如尼泊尔的满乘,“心甘情愿”地以弘扬大乘佛法为己志;美国籍的满仁,“心甘情愿”地以清除垃圾、美化佛光山来广结善缘;韩国籍的李仁玉,于成功大学毕业后,“心甘情愿”地来到中华佛光总会,服务人群……。他们的发心奉献,已获得大家的肯定与赞赏,所以我奉劝未来的门徒弟子,想要有所成就,先要“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
    人生在世,若能时时以“心甘情愿”的态度来实现理想,必能有苦时不觉苦,有难时不觉难,一切困境自可迎刃而解,而无事不办,无愿不成。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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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16 17:25: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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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一生,最敬重的人,就是我的外婆刘氏。抗战初起,她被日军火烧、刀砍、推入江中,所幸都能不死,她对我说:「面临死亡,不要惊慌!」后来,我多次在死亡边缘游走,从不惊慌,外婆的话,对我影响最大。
    常有人问我对于生死的看法,我这一生走遍五湖四海,虽然惭愧鲜少建树,然自忖对于佛教事业总是戮力以赴,因此每天都生活得法喜充满,最难得的是:我曾经多次面临死亡。对于生死,我从外婆的话里体悟到的是:生,未必可喜;死,亦未必可悲。
    记得小时候既胆大又顽皮,有一次路过一条大水沟,我想一跃而过,没想到却陷入水沟里,一个碎玻璃瓶口穿足而过,将脚丫子截成两半,顷刻间,鲜血如注,我随手撕开衣角,胡乱包扎一番,回去也没有看医生,过了些时候,居然自己愈合起来。回想当时因为年纪太小,外婆的话、外婆的勇敢精神,让我不懂得害怕,觉得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家乡每逢严冬必定下雪,连河川都冻结成冰,我经常和哥哥在雪地里玩耍,在冰河上溜冰。八岁那年的春节前夕,我独自在冰河上散步,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枚雪白的鸭蛋,心想把它捡起来,再走向前一看,原来只不过是冰块即将破碎的白印而已。正想转身离开时,一只脚已经踏入溶冰,刹那间,整个人就掉进了冰窟,怎么奋力也爬不上来。这时,我全身冰冷,以为这下应该是没救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像游魂似的,在寒风中站在家门口敲门,哥哥应声开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结满了冰块,至于是如何从冰窟中上来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家人一再追问,才忆起在朦胧中似乎有一位老婆婆送我回到家门。
    中日战争爆发那年,我才十一岁,对于生死开始有了些微体认。那时,处处烽火弥漫,当前线不断传来胜负伤亡的消息时,在后方的我们,也无时无刻不是在枪弹的威吓下过一天算一天。常常天还没亮,兰花会、大刀会等民间抗日组织便起身操练武术刀棍,口里还声嘶力竭地喊著:「杀鬼子喔!杀鬼子喔!」助长了我们不少勇气,也凭添几分紧张气氛。每当枪战格斗结束,街头巷尾的孩子一个个都跑出来数死人,丝毫不知「死」为何物。直到有一晚,我为了躲避日军的杀戮,情急生智,赶紧躺在尸堆里屏息装死,这才深深感受到:生死原来只在呼吸之间啊!
    次年,我在栖霞山出家。参学期间,饱受病苦的磨难。记得在十五岁时,我乞授具足大戒,因为燃烧戒疤时,戒师吹气太猛,以致于头顶上的十二个香珠烧在一起。将整个头盖骨都烧凹了下去,疼痛倒不要紧,但脑神经已被烧死,我变得健忘而又笨拙,但是没有半点怨尤。后来,靠著每夜礼佛祈求,在观世音菩萨的加被下,我不但恢复了记忆,还比以前更加聪慧。一段意外的灾祸,没想到竟成了得福的因缘,我的信心道念也因而更加坚强。
    十七岁时,我染患疟疾,乍冷乍热,极为难受。当时在丛林参学的人,都抱定把色身托付给护法龙天的决心,即使得了疾病,也从未听过有人请假休息。我拖著虚弱的病体随众作息,直至全身虚脱倒卧在床上。大约一个月后,家师志开上人遣人送来半碗咸菜,我捧著那碗咸菜,感动得涕泗纵横,感谢师父如此爱护弟子。于是,我立下誓愿:「在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将全副身心奉献给佛教,以报答师恩。」未几,我的病就在不知不觉中痊愈了。
    过了两年,我来到焦山佛学院读书,不知怎的,全身长满了烂疮,历经数月,都未见转机。平日灼痛难耐不说,时值溽暑,脓汁和著汗水紧黏著衣裳,每次脱衣换洗时,身上的一层皮也随著衣服一齐剥下,那种摧肝裂胆之痛才是苦不堪言。当时,物质贫困,三餐不饱,更遑论下山就医。或许是命不该绝吧,我又熬过了一关。
    我从焦山佛学院离开后,出任宜兴白塔小学校长时,正值国共相抗,转为激烈,双方每天都派人携械四处查找可疑分子,被抓去枪毙毒打的人无日无之,其中枉死者更不在少数。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日宁静纯朴的乡村,此时充满腾腾杀机。一天,我也无缘无故地被架走了。关了十天以后,在往赴刑场的途中,我感到眼前的世界一片昏黄黯淡,心中倒不惊惧死亡,只是遗憾:「我现在才二十一岁,可惜啊!许多的理想与抱负还未施展,却即将赴死,生命真有如水泡一般,刹那间就要消逝无踪了。而师父和外婆、母亲都不知道。」想着想着,忽然有一个人走来,带我步出刑场,逃过死亡。这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令我体会到外婆的话:「面对死亡,不必惊慌!」实在有道理,因为惊慌也没有用啊!
    一九四九年,我随著僧侣救护队来到台湾,由于当时谣传大陆密遣五百名僧侣来此从事渗透颠覆工作,我和慈航法师,以及同时被捕的二十余名外省籍僧众再度挤在牢狱中,不但不能躺卧休息,还备受綑绑扣押的待遇。就当年的情势而言,间谍只有死罪一条,我那时真的泰然自若,坦荡无畏。二十三天后,在吴经熊、孙张清扬居士等人多方的奔走下,才将我们解救出来。又一次历劫重生,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念,从此更加深了我弘法利生的愿力。
    是年,我安单在中坜某个寺院。有一回,我骑著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径行驶,为了让路给迎面而来的两名学童,我一个闪身,不料却连人带车滚落到约有四丈高的山崖下。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头朝下、脚朝上,脚踏车则支离破碎成三十几块,散得一地都是。一阵天旋地转,金星乱冒,我合上双眼,自忖已经与世长辞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爬坐在地上,环顾四周的花草树石,想到阴间与阳间的一切居然完全相同,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是死?是活?我摸摸头顶,捏捏四肢,感觉没有异样;又触触鼻孔,碰碰胸口,发现自己竟然还一息尚存,大难不死。赶紧起身,将脚踏车碎片一一拾起,用平日载货用的绳子綑好,扛在肩上,走著回去,一路上只惋惜著车子坏了,损失惨重,一点儿也没想到自己是否无恙。这天,我在日记上写著:「平时是人骑脚踏车,今天是脚踏车骑人。」
    二十八岁那年,为了担任影印大藏经环岛弘法团领队,扛著大型录音机前往花东宣传,不料却因此患了严重的腿疾,疼痛无比。医生说:「别无他法,只有将腿锯断,以免病菌蔓延,有致命之虞。」我听了以后,并不懊恼,自念:「腿锯断,不能行走,正好可以专心著书立说,从事佛教文化工作。」我一点都不觉惊慌,努力筹措锯腿经费,没想到过了些时日,竟不药而癒,自庆免挨一刀。但是就在四十年后,却在浴室内滑了一跤,自己把腿骨跌断了。手术后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请护理人员告知在加护病房外等候的弟子们:「我很舒适安乐!」两年来,我拄杖云游,远赴各地弘法如常。我确实未曾感到丝毫不便,反而觉得:人生有一点缺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九五七年,蒙信徒赞助,在新北投温泉路购得一屋,将它命名为「普门精舍」。记得一个台风夜里,倾盆豪雨,如排山倒海般下个不停,忽闻屋后轰然作响,原来半山腰的落石滚滚而下。我在一片漆黑中端坐念佛,倾听千军万马似地呼啸不停的风声雨声,心中倒不惶恐自己是否有生命危险,只是慨歎:「如果房子被风雨冲毁,不但有负信徒美意,更让教界人士笑我福报不全。」次日天亮,风停雨罢,我信步踱出屋外检视灾情,只见山的上半部完好无碍,而山的下半部则因为完全崩落而架空,精舍居然没有被落石压垮,众人目睹此景,莫不称奇,并为我捏了一把冷汗,我只有默默感谢诸佛菩萨的庇佑。
    一九八一年间,我的背部遽痛,荣民总医院的医师看了我的X光片,告诉我说:只剩下两个月的寿命了!并且一再叮嘱:务必在几日内再来复检。我因为南北奔波弘法,一忙起来,也忘了这么一件事。一年后,医生再看到我时,大吃一惊,思维良久,才开口问我:「以前背部是否曾经受伤?」我左思右想,才记起数年前在台风天巡视灾情时,曾经从高处摔落地面,当时也是因为法务系身,而无空就医,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大家这才恍然大悟:X光片上的黑点原来正是体内久积未散的瘀血啊!
    我想起慈庄的父亲李决和居士在宜兰念佛会任职总务主任时(一九六四年),寿山寺落成,请他到高雄帮忙,他忽然吐血不止,特地请铁路医院的医师来检查,这才发现:他的五脏六腑全都腐烂多年,他却不以为意,每天依旧勤奋工作,忙里忙外,后来竟然又活了二十年。七十五岁时,还随我出家,年高八十,才舍寿往生。
    在年轻一辈的徒众里,也有染患痼疾而毫不畏怯的,像永文,二十岁初来美国时,得了红斑血狼疮,他抱病苦读,终以优异的成绩,在一年内于美国完成专科学业,被全校师生誉为「超级女尼」;十年来,他受尽病痛的折磨,几度差点丧命,却依旧乐观勤劳,不落人后;现在担任美国西来学校校长,并主持《佛光世纪》发行工作。其它的弟子如依宽,在监督极乐寺工程时,曾被山洪冲下,几乎被埋骨在泥砂中;永满,因为尽责看守佛光山的停车场,而被恶民乱棒击打头部。但是他们从未喊苦,也不退缩,一本为法忘躯的精神服务大众,令我感到非常欣慰。
    我想起了古德们面对死亡的态度则更为潇洒从容,洞山良价禅师在集众开示后,坐化而去;听到弟子的悲号,又张眼复活,七天后以愚痴斋训徒完毕,再端坐舍报。德普禅师令弟子办斋祭祀,在享罢祭祀之后,怡然长辞。晋朝徐明叛乱,劫烧民舍,性空禅师独往贼营斥贼,贼欲斩师首,他却吟偈自称「快活烈汉」,贼众见状动容,非但不杀,还恭送回山,当地居民也因此而消灾免难;后来,他在死前预知时至,坐在自制的木盆里,放入河中,吹笛随流而化,三天后,被人发现坐化在沙滩上。其它还有丹霞禅师策杖著履站立往生,金山活佛妙禅在淋浴冲身时悄然立化,其它如隐峰禅师的倒立而亡,庞蕴居士一家人的生死自如,更是传为趣闻美谈。这些禅门先贤们来去自在的风范,无非是对吾辈凡夫俗子的说法示现:放下执著,随缘放旷,自能超越于生死之外!
    所谓:「平常心是道。」生死循环本是天地运转的常道,因此我们应该秉持平常心来看待死亡。更何况人死了只不过是换了一副躯壳罢了,我们的意识(类似《远见杂志》所说的「生命口令」),乃至业力还是生生不息地由此世递嬗至彼世。因此,生固然不是实有,死也不是真灭,既然如此,于生死又何惧之有呢?最重要的是应该把握当下,以创造继起的生命啊!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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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17:36: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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