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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大师《往事百语》:无用与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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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7 17:43: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般人皆以无用为耻,而我却认为无用正是大用。
    我一生都觉得自己无用,我没有语言天分,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学过英语、日语,但是一直无法学会,最惭愧的是来到台湾已有四十五载,竟然一句台语也讲不好。我素无音乐涵养,课诵梵呗五音不全,乐谱音阶全都不识,记得曾有一位音乐教授说我只有三音,缺乏入声。在应对上,我也不擅言辞,年轻的时候,往往因为仗义直言,而开罪别人;如今年近古稀,还是经常由于太过坦率,而被有心者扭曲,持为话柄,大作文章。对于理财,我更是缺乏概念,常常这手接了钱,那手又给了人,有时连信徒都为佛光山的欠债累累,日日难过而担心忧虑,而我只凭佛法,不知无钱之苦。
    尽管我百无一用,但是我颇有自知之明,为了弥补先天的不足,我不敢投机取巧,心存侥幸,对于自己负责的每一件事,我总是脚踏实地,全力以赴;对于师长交待的每一句话,我也都切切珍惜,谨记在心。记得十八岁时,我见到心中仰慕已久的太虚大师,遂情不自禁地趋前向他合掌顶礼,他含笑回应了几句:「好!好!好!」就走了过去,我却在当下决心要一辈子「好」下去。于是,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我不断反省平日的思想举止,我一丝不苟地演练佛门行仪,我孜孜不倦地读诵佛学典籍,这一切的努力,无非是希望一生都不要辜负了太虚大师向我说的几个「好」字。
    二十三岁来到台湾以后,我在中坜落脚,因为大家都说我块头大,力气足,所以就交付我拉车、挑水等吃力的工作。我一向认为自己无用,所以当别人认为我有用时,我也就毫不推辞。虽然我拉车担物常因力不从心而晕眩呕吐,但是我从不叫苦,也不喊累,因为我自觉无用,而别人肯用,正表示自己还有一丝价值,焉能令人失望!日后我走入社会,接引众生,经常目睹一些人因恃才傲物,气焰高涨,虽然有用,而别人却不敢任用,等同无用,不禁庆幸自己生来无用。
    一九五一年,我被聘为台湾佛教讲习会教务主任兼任课老师时,我自认佛学不足,慧解不够,曾想婉拒,但是一来想到当时在台湾受过长期正统佛学教育者为数甚少,二来感念大家对我的肯定,所以便答应下来。从此我日日伏案用功,每一例证均仔细考察,每一名相也苦苦深思,惟恐误人慧命,有负重托。及至后来,我应邀至各地讲经说法,每次在准备讲稿时,也都战战兢兢,力求完美。今天我之所以能在台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其实正是缘于当初以勤补拙所锻炼出来的功夫。
    在开始执教佛学的同时,我也应邀主编《觉群杂志》、《人生月刊》,由于当年编印写作的人才寥寥无几,只有自己下笔,滥竽充数。我每天孤灯伴影直到天明,常常为了一个字而斟酌良久,为了一句话而搜索枯肠。就这样,我辛苦编撰达六年之久,其间的呕心沥血虽然难以道尽,但是在无形之中,却培养我扎实的编写能力,直到现在,我居然还能用来教导徒众,不失时宜。
    一九五六年,中国佛教会在开会时决定:是年行政院新闻局指示筹办仁王护国息灾法会,任命我为主任委员。当时,我二十九岁,不但缺乏经验,而且无人无钱,根本就没有兴办法会的条件可言,但是念及同道们的盛意荐举,我也只有硬著头皮,自不量力地承担下来。为了不负大众的厚爱,我不知花费多少唇舌,到处拜访策划发动,结果法会可说是非常成功,行政院也拍了全程纪录片,向世界传播,增长我许多信心。我深深觉得:做任何一件事,无用不要紧,肯用心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七岁时,我筹建高雄佛教堂,此后又兴设寿山寺,开辟佛光山。及至别分院的陆续成立,直到现在,虽说已参与过不少建筑工程,但是我从不掉以轻心,非但不妄加臆测,也不完全依赖蓝图底稿。我总是利用奔波弘法的空档,频频到现场亲自勘查,以手脚代替量尺,以人头代替实物,来估算房屋大小,设计区间格局。用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来办事,固然费时耗力,但是可以一劳永逸,使得殿堂楼阁都能在庄严中不失实用,在现代中融和传统。
    因为我自知无才无德,所以自幼就抱著见贤思齐的态度,勤阅高僧传记与伟人故事,期能以古德懿行砥砺身心。遇到良师益友,我也把握机会,追随学习。直到后来,我建设各项佛教事业时,不仅自己全神贯注,用心研究,同时也广揽人才参与,博征专家意见。例如:在兴办佛学院时,我自忖在佛学上,博杂有余,而无专攻;在教义上,虽历经宗、律、教之薰陶,却缺乏现代化学术的训练,所以,我不但曾邀请方伦、唐一玄等耆宿来院授课,也延聘郑石岩、蓝吉富、游祥洲、萧武桐等新秀教导学生。目睹佛学院三十年来,届届人才辈出,代有建树,心中深有所感:尽管自己无用,然而若能善于用人,还是一样可以利济众生,造福社会。
    我自认参访、请教、不耻下问,无伤自己的尊严,如佛门里以智能著称的文殊师利,不也曾向年仅八岁的妙慧童女顶礼问法;赵州禅师八十高龄,还四处云游,访师学道;我不但与萧顶顺、彭伯平等人一直维持著良好的友谊,而且还共同设计了一间间的别分院,兴建起一栋栋的殿堂楼阁。三人行必有我师,自知无用,尊重他人,才能发挥大用。
    我不但做事谨慎,重视专才,即使平常待人,也都一本认真的态度,凡此都是因为自觉身无长才,所以一点小因小缘,我都十分看重,总想令大家同沾喜悦,共享法益。因此即使是萍水相逢,我也挖心剖肺,竭诚以待;尽管是素不相识,我也耐心倾听,为解烦忧。鸡皮鹤发的老公公、老婆婆找我谈话,我从不拒绝;天真烂漫的小弟弟、小妹妹与我通信对谈,我也同事摄受。是以,爱护我的信徒中,不乏耄耋之士;过去的童男童女长大以后,也都成了我的子弟兵将。
    也正因为自感不足,对于各界人士,我都一律礼敬尊重。陈履安、吴伯雄、锺荣吉等政府首长来访,我真心相待;洪冬桂、潘维刚等民意代表访问,我也诚恳迎接;千家驹、高希均等经济学者与我晤面,大家天南地北,无话不说;潘孝锐、吴修齐等工商领袖来山茶叙,我们也畅谈数小时之久……。我虽然对于政治经济素来不感兴趣,但也在多次的接触来往当中,获得不少概念常识,拓展了我的思想空间。所以,无用正可以无所不用,这就好比都市里建满房屋的黄金地段,固然是价值非凡,其实,荒郊野外看似无用的不毛之地,正可以随心所欲创造一方佛国净土。我们不要怕自己无用,无用的人正可以用一颗虚怀若谷的心,纳受各种因缘。
    无用之用不仅在于自我受用,最让我惊喜的,还是平日点滴的因缘,居然在无意中,对于我的佛教事业发挥了莫大的助益,因而促使广大的众生蒙受多利。过去种种不谈,就以这次筹募佛光大学建校基金而言,我本来只想用托钵方式兴学培才,然而消息一经发布,承各界人士厚爱,多方赐予建议,从义卖到义唱,大家不但提供种种募款方式,而且自告奋勇,前来协助。我自认不才,故也时时邀约各行专家开会研商,倾听意见。虽然从核准破土到如今,不过只有半年光景,一桩百年树人的教育事业,竟然意外地结合了各界的力量,可见尽管自己无用,但是能广结善缘,就可以共创大业。
    从过去到现在,我即使看到一场成功的法会,听到一句赞美的言语,都不敢自己居功,因为我总觉得凡事得之于人者太多,出之于己者太少,故时而发自心底,由衷地回向;「光荣归于佛陀,成就归于大众,利益归于常住,功德归于信徒。」
    多年来,我秉持这种信念修行办道,自觉受用无穷,因此无用之所以成为大用,贵在自知。回忆过去,因为我从小就感到自己无用,所以在十年的丛林生活里,我虽然历经作务的劳苦,备受师长的教训,但都「想当然尔」地接受下来,没想到这许多的磨链,却形成我日后奋斗的资粮。如今想来,真是感激涕零。当年那些看似无情的棒喝、无理的要求,无非是要将我们自以为是的知见轰出九霄云外,把我们遇缘妄起的无明打得支离破碎。
    四十多年的弘法生涯,可说是历经人世难堪之境,我之所以能够安然度过,不是因为我的才能卓越,而是因为我自知无用。我常常想到父母生我养我,社会供我日用所需,师长教我育我,佛教给我发展空间,而自己却无以为报,就感到惭愧万分,故而遭逢再大的困难,再多的障碍,也总是敦促自己努力突破,而未尝怨天尤人。
    这一生中,遇到吃亏的时候,更是不知凡几,然而我总能一笑置之,因为我自忖无用,既没有办法与人比较,也没有资格与人计较,所以,多付出一点心力,多等待一点时间,多牺牲一点拥有,多损失一点钱财,在我看来,都是为自己培植福德因缘,而事后的结果也证明「吃亏是福」,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提倡「你对我错,你大我小,你有我无,你乐我苦」的原因。
    一些人因一时无明生起,对人非难,我也都忍耐包容。我并非懦弱胆怯,只是想到自己无用,更不能情绪用事,更何况如果双方都无明谩骂,不但无补于事,反而扩大问题。所以,我惯于运用一些禅机幽默,与对方沟通交流,结果总能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下消弭对立。
    人生之大病,其实不在无用,而在无明。无明,以俗话来说,就是不明事理。贪瞋愚痴、怀疑嫉妒等一切烦恼皆由无明而生。故心中常起无明者,形之于外,不但面容表情生硬刻板,行为举止常犯他人,口里更说不出赞美的好话,台语中所谓的「木头人」、「相扑鸡」、「乌鸦嘴」,应属此类之流。这种人普遍不受大众欢迎,即使能力杰出,也鲜有所成。我的徒众里,就有一些人自以为才能出众,别人都一无是处,因而固执己见,动辄无明,结果不但无法与人合作,反倒不能成事。这些年来,我细细观察的结果,发现到自以为无用的人,往往因为心灵开阔,而用处无穷;自以为有用的人,反而因为事事执著,而用处有限。
    眼看这些无明的徒众无法与人共事,作为师父的我,也只好一一接收过来,亲自辅导。他们经过一段时日的调教以后,往往有著出人意表的改变。史籍上记载韩信领军打仗,手下的残兵弱卒都能战胜敌人,于此证实不虚。常有人问我:秘诀何在?其实道理非常简单,只要我们肯燃起胸中熊熊烈火,销熔自他无明,纵然是一堆破铜烂铁,也能糅合成不碎金刚。
    五指中的小指,与其它指头比起来,似乎微不足道,但是在合掌礼拜时,却与佛陀最为接近。我们只要心中有佛,依真理行事,知道感恩惜福,懂得慈悲喜舍,无论地位多么卑微,都能对整个社会有所贡献。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心头常被无明乌云覆盖,而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佛教故事中,摸象的盲人由于自以为是,即使花费了许多时间,终究还是昧于实相,一无所知;火宅里的瞎子自知缺陷,而与跛子、聋子合作无间,故能逃过灾难。在这个瞬息万变、知识爆炸的时代里,个人尤其显得渺小无用,我们要时时观照,常常惭愧自己有所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够,自己有所不清净,自己有所不圆满,惟有真诚忏悔,不断改过,才能进德修业,日新又新;惟有谦冲自抑,尊重他人,才能团结合作,共成美事。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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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7 17: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自从一九九一年我跌断腿骨以来,承蒙信众厚爱,经常接到电话或来函问候,随著年龄渐增,我的身体状况更是成为彼此见面时关切的话题,也有许多人看我终日忙碌,却仍能从容应付,不见疲态,纷纷问我保健之道,其实四大五蕴假合之身,孰能无病?众生经历老病过程,谁能免除?只不过我从不刻意趋逸避苦,如今回顾往事,我深深感到:养生之道无他,「疾病本身就是一帖良药」。
    就以香港脚与口腔破皮而言,人皆畏之,然而两者不仅长久与我为伍,而且时时交相为患。多年来,我非但不以为苦,反而深感庆幸,因为我觉得这是身体排除瘴气的征兆,我这一生少病少痛,想必与此有关。
    年少时,在丛林参学,由于大家年纪还轻,都很喜欢发表意见,然而当时道风严峻,一个动作不对,眼睛稍微张望,即遭打骂,因此平常总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等到下课如厕时,才趁著远离师长视线之际,隔著墙壁,彼此高谈阔论,久而久之,我也感染了一上净房就想说话的坏习惯。虽说可藉此畅所欲言,十分痛快,但是因为言语失当,事后被师长知道,叫去责罚的事例也时有所见。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患牙病,疼痛不堪,一位老师教我一个秘方──在便溺时,不要说话,咬紧牙根。我照著去做,果然根治牙痛之苦,而原本多话的毛病,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革除了。此后不但减少失言之过,还增加了观察思惟的时间。我的心地变得逐渐清明起来,在为人处事上也更为周延。这项始料未及的收获,至今使我受益无穷。
    俗话说「十男九痔」,好不容易根除牙痛,未久,却又染患痔疮,正苦不堪言,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位师兄在谈话中无意中说到:「越是肮脏的地方,越需要干净。」这句话使我福至心灵,茅塞顿开,从此每次如厕以后,都以水洗涤。在一次又一次地擦拭时,我彷佛见到佛世时的周利槃陀伽尊者,不疾不徐地扫著院子里随时飘落的树叶;又好像目睹禅门里的祖师大德,耐烦尽心地用手一根根拔起园子里生长不尽的杂草。我不再为痔疮苦恼,反而以病为师,深深感到无限的佛法妙意尽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竟然发现创口不复疼痛,原来皮肤已经愈合完好。回头检视自心,发觉烦恼尘垢也逐渐减少,一股轻安自在的法喜油然生起。
    十七岁时,罹患疟疾,忽冷忽热,全身无力,心想应是回天乏术了。这时候,向来对我十分严厉的家师志开上人,派人送了半碗咸菜给我,令我感动不已,泪流满面,当下发愿尽形寿将身心奉献给佛教。未几,居然不药而癒。多少年来,当我在弘法工作上历经苦难,感到身心劳顿的时候,想到家师的半碗咸菜、自己的一句誓言,便心生惭愧,感恩之心油然而起,不敢稍有退缩。
    二十岁那年,我又染患烂疮,除了头脚以外,全身出脓,臭秽无比,尤其脓血黏著衣服,每次一脱衣,就好像剥了一层皮下来。尤其自己不懂保健,又无钱购买成药,或许是因为有了痔疮的体验,虽然这次肉身所遭受的苦痛,甚于前者不止百倍,心中却能淡然视之,不觉忧恼,只是终日卧在病榻上,想到宿世无数劫苦,不禁哀悔泣首,往往无法自已。一个月过去了,我居然奇迹似的复原起来,步出寮房,景物依旧,身心却有大死一番的感受,我告诉自己要加倍精进,勤求无上佛道,饶益一切众生。
    所以,次年我从佛学院结业后,有监于披剃出家的宜兴教育不够普及,便不计名利,自愿来到乡间的一所国小担任校长,从事培育民族幼苗的工作。后来,目睹国势飘零,教运衰微,我又挺身而出,结集有志之青年同道,冒著性命的危险,奔走呼吁革新佛教,期能克尽一己之力,无奈大势已去!一九四九年,我带著一颗沉重的心情,随著国民政府来到台湾。
    最初的几年,我白天操持苦役,夜间阅藏写稿,工作可谓十分繁重,加上当时物质缺乏,营养不良,我经常头晕目眩,然而我咬紧牙关,度过每一个艰难的时刻。
    刚来台时,目睹正信佛法之衰微,即矢志撰写佛传,然苦于居无定所,手边又缺乏典籍可供查阅,直到一九五五年,因缘具足,才得以如愿进行。当我蒐齐资料,正要着手撰写时,突感胸口疼痛,而且经常咳嗽,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当时颇为盛行的「世纪黑死病」──肺痨,于是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振笔疾书,同时每天不断地礼佛祈求,希望在佛陀的加持之下,能让我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以后,再舍报往生。
    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当时是真的患了肺痨,还是奇迹出现?只是从自己一生患病的经验看来,我觉得古德所说:「比丘应带三分病,才知道发心。」诚乃不虚之言。因为生病能使自己警惕生命无常,故而能激发精进求道之心,实为行者对治放逸懈怠的一帖良药。
    多年来,我不曾因为风雨阻断原定的行程,更未尝因病苦而打消既有的计划。记得一九六○年五月,我在宜兰筹备佛诞节万人提灯大游行时,得了严重的风寒,虽然感到体力不支,几度昏眩欲倒,但是我仍然打起精神,召集大家开会,四处张罗打点,等到游行完毕,发现病也好了。
    有一回,我赴基隆演讲,因患感冒,咳嗽不已,一名信徒听说后,自称有特效针药,我虽然一向不喜欢打针吃药,但是生性不喜拒人于千里之外,便随缘应允,没想到打了一针后,手臂竟然痛得不能举起,为了不使他难过,只好默默忍耐,半夜回到佛光山,才发觉连脱衣服都有困难,心想大概是打错部位,伤了神经,因恐他被人责怪,故一直不敢向别人提起,如是隐忍疼痛达一年之久,才渐渐痊愈。
    后来,一位医生告诉我,伤风感冒无药可治,只有多休息,多喝水,至于坊间的一些感冒药,无非安慰心理,实际上没有多大疗效。而我则一直认为任何疾疫临身,唯有精进不懈才是袪病第一良方。
    二十八岁那年,我患了恶性风湿,两膝关节疼痛不已,医师诊断后,宣布必须及早锯断双腿,以免殃及五脏六腑。我听了之后,心里一点也不惊惶恐惧,反而觉得行动不便,正好可以掩关阅藏,专心写作,一样可以尽棉薄之力,弘法利生。当时由于法务繁忙,以致开刀时间一拖再拖,也许正因为能够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容易康复,后来竟然痊愈了。事后许多人纷纷打听我吃了什么秘门偏方,我想如果真有什么仙丹妙药,那应该是多年来薰修佛法的体验,养成我乐观进取的个性,使我遇到任何境界,都能不为所惑。
    十多年前,背部突感不适,经多位医师会诊,说我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后来也是因为忙于南北弘法,忘了复诊。事隔好久,突然想起此事,再去检查时,才发现只是过去跌伤时的瘀血作怪。医生大叹虚惊一场,而我却始终不曾因死之将至,而烦忧懊恼,也未曾因生之复得,而庆幸欢喜,反倒觉得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如幻似真,正好可以考验自己的禅定功夫,增加对外境的免疫能力,未尝不是一剂上好的补药。
    近几年来,因为糖尿病的关系,导致视力日渐模糊,美国的罗大夫为我做激光治疗时,曾经形容我的眼睛就像一件破旧的衣裳,经过缝补,只会再坏,不会变好,并且一再叮嘱我要多休息。刘大夫则说我的眼睛只能再看几个月。到现在为止,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几个月」,幸蒙龙天庇佑,佛祖加被,尚能辨识前物,故而依然四处弘法。
    数月以前,国内的眼科权威文良彦大夫为我检查眼睛以后,讶异地对我说道:「我在医界服务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糖尿病患者,在接受多次激光治疗后,还能保有像你这样视力的人。」这使我想起多年前,曾有一位阮医师为我检查全身时,也是以同样吃惊的语调,说我的胃袋构造十分特别,消化功能奇佳,在千万人中难寻一二。
    其实,我认为不管是天赋异禀也好,是诸佛护佑也罢,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世寿的长短、色身的强弱,而在于利用有限的生命,为众生谋取福利,为世间留下贡献。
    我平日忙碌,难有闲时,甚至往往牺牲睡眠来成全他人的愿望,有时心里真想找个机会好好休息一场,无奈我惯于不逆人意,所以每天总有一长串推不掉的行程。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日清晨,我在浴室滑跤,将腿骨跌断,虽说真正尝到「寸步难行」的苦头,但是我终于被迫休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既不用会客开示,也没有一大堆的计画公文让我伤脑筋,感觉真是舒服极了。俗云:「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想到生病在院,向来是大家深以为苦的事情,在我而言,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可见苦与乐都在我们一念之间。
    开刀后的第三天,我竟能坐轮椅到鹿港讲经;半个月后,在日本国会宪政议事厅,由多位议员和记者将我抬上讲台演说。以后约三个月,我就能舍杖而行,上下自如,连医生们都啧啧称奇,而我心里却很明白,这是因为打从下床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抱持倚赖拐杖的念头。尤其每当走路的时候,就不禁想起过去少年时的我,为了矫正天生内八字的缺陷,不知花费多少心思,自我要求走路要既稳又快。后来,我即使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也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数十年后,我返乡探母,顺道游访万里长城,同行的七十二人中,不乏年轻力壮的徒众,然而我却一马当先,脸不红气不喘地第一个登上关口,赢得大家的欢呼。
    这一段回忆为自己增添了不少信心,于是我反复地练习走路,自然很快如愿。所以有病不要紧,只要我们能正视疾病,对症下药,就能迅速恢复健康,最怕的是逃避现实,讳疾忌医,如此则纵使华陀在世,佛祖降临,也难有治好之时。
    住院期间,我得到许多平日鲜少注意到的保健常识,可说是因祸得福,而所见所闻的病房百态、人情冷暖,则令人倍感唏嘘!尤其是儿童病房与老人病房间的差异,让人感受到如今世间上真是「慈心的爹娘多,孝顺的儿女少」,这是否也是另一种病态呢?
    其实,众生的病除了肉体上的病痛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疑难杂症值得我们去关切反省,例如:社会大众缺乏环保观念,使得山川大地饱受污染、噪音的侵害,国土已开始生病了;现代人类被功利、虚荣冲昏了头,导致世风奢靡,暴力连连,时代也罹患重病了;为人师长者不知道关怀下一代,或滥用体罚,或纵容恶行,久而久之,教育就百病丛生了;爱的观念偏差,方法不对,对象错误,感情也会发生病变……。其实,追根究底,凡此诸病都是源自一颗有病的心灵。
    当身体四大不调时,身上就有疾病。当心灵被贪瞋愚痴、怀疑邪见的病毒所侵害时,出之于口──两舌、恶口、妄语、教唆,口中就有疾病;形之于色──没有表情、面带敌意,脸上就有病;动之于手──杀生、伤人、盗窃、邪淫,社会就有疾病。
    身体有病,要找医生治疗;心灵生病,除了靠善知识劝告提醒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要靠自己来医治。弘法半世纪以来,我看遍人生形形色色,曾经有感而发,仿效石头希迁禅师的「心药方」,也为众生的心病开了一帖药方:

    慈悲心肠一条 真心本性一片
    惜福一点   感恩三分
    言行实在   守德空间一块
    惭愧果一个  勤劳节俭十分
    因缘果报全用 方便不拘多少
    结缘多多益善 信愿行通通用上

    此药用包容锅来炒,用宽心炉来炖,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脾气不要大,要柔和一点),于整体盆中研碎(同心协力),三思为本,鼓励作业丸,每日进三服,不限时,用关爱汤服下,果能如此,百病全消。
    切忌言清行浊、损人利己、暗中箭、肚中毒、笑里刀、两舌语、平地起风波,以上七件速须戒之,而以不妒不疑、不放纵、自我约束、心性有道来对治之。
    以铜为监,可以正衣冠;以人为监,可以知得失;以病为监,则可以提起正念,扩大自己。昔时悉达多太子目睹世间疾苦,心生悲愍,因而立愿精进修行,终于成就佛道,作大医王,疗治众生之病;南岳慧思大师罹患严重风疾,无法行动,后以般若空慧观照,不但豁然痊愈,而且开悟见性,后来法化一方,度众无数。因此,我们不必祈求疾病之不临己身,而应该效法古圣先贤,以疾病为良药,自救救他;以疾病为针砭,己利利人。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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