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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大师《往事百语》:忍耐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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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8 21:42: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能行忍者,乃可名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欢喜忍受毁谤、讥讽、恶骂之毒如饮甘露者,不名入道智能人也。」
    一九五四年,我二十七岁,开始撰写佛陀传记,在《佛遗教经》中看到这么一段话时,心中感触甚深,我检视过去颠沛流离的岁月,自忖若非凭仗忍耐作为舟航,如何能安然度过苦难连连的时光?我又盱衡未来复杂多变的社会,人我是非的生存,自觉更需坚此百忍,方足以应付万难。从此,我时时刻刻以「忍耐」作为我为人处事的圭臬。多年后的今天,回顾往事,我深深感到:「忍耐」,实在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我出身贫穷的苏北,十二岁出家以后,生活更是清苦,然而贫寒适足以励志,我刻苦耐劳的性格就是在这个时候孕育而成。二十三岁那年,我随政府播迁来台,在兵荒马乱之中,所携带的包袱不慎遗失,我身边一无长物,当时的寺庙又不接受外省人挂单,我只得过著四处飘泊,风餐露宿的日子。记得我曾经在狂风暴雨中,摔到沟圳里,被水冲走了好一段路;也曾经在烈日当空下,晒得汗流浃背,头皮发麻。最后好不容易从台南走到台中,感谢宝觉寺林锦东先生肯留我小住数日。
    后来,我从中坜、新竹又辗转来到宜兰雷音寺弘法,之后的十余年,我的经济都非常拮据。其间曾经有人要认我作母子兄弟眷属,甚至还有人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地产家业,都被我严辞拒绝。这时我却听说一些同道因为生活艰难,纷纷另谋出路。如果当时我不能忍饥耐贫,岂不也是随俗流转,又那里能在日后发展弘法利生的抱负呢?所以,「忍耐」并不是胆怯,而是在面对生死存亡、荣辱毁誉时,还能够打从心里发出一种无比的勇气,坚守自己的理想。
    记得在丛林参学十载,为了服务大众,除了平常的劳动出坡以外,我自愿发心典座煮饭两年、饭菜行堂六年、担水司茶一年半。初来台湾,为了报答寺院收留之恩,除了上课教书以外,我发心做一切苦役,每天打六百桶井水,清扫数小时落叶、水沟、茅厕,每天还要拉车到十余里外的市场,购买八十余众的油盐柴米。虽然与当地住众、信徒言语不通,勤快的工作倒也博得大众的好感。只是有谁知道,我常常因为体力透支而晕眩呕吐,往往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又默默地咬紧牙关,继续未竟的工作。
    后来,我以文字般若来弘扬佛法,开始搜索枯肠,熬夜笔耕。一九五三年,我走入社会,说法布教,为了准备讲辞,我经年累月费心思量,有时竟通宵未眠。佛光山开山初期,我又与山崩洪水日夜搏斗。近十年来,我马不停蹄地在海内外讲经度众,建寺安僧,每天分秒必争地和有限的时间赛跑。数十年来,无不是在「忍耐」忙碌、「忍耐」奔波、「忍耐」劳累、「忍耐」疲惫中度过,然而我不以为辛苦,因为「忍耐」是为了要积极地开拓人生,创造佛教远大的前程。
  「英雄只怕病来磨」,我素来身体结实,然而也有好几次病痛的经验让我苦不堪言,在丛林参学十载,我曾经生烂疮,发疟疾,虽然辛苦难耐,足以致死,但是从来没有寻医就诊,为的是已将「色身归于常住,性命付予龙天」,只好用信仰和时间治疗。不知是诸佛菩萨的加被,抑是忍耐力量所致,我都能不药而癒。其它如感冒、牙疼、眼痛、脑热,就更算不上什么毛病了。所以及至年长,遇到再厉害的感冒,再严重的病痛,我也惯于忍住苦楚,继续弘法写作,常常等到工作告一个段落时,才发觉自己也奇迹似地恢复了健康。
    近几年来,精力不复以往,糖尿病、高血压、眼疾、腿伤接踵而至,四肢五根也日渐衰朽退化,所幸头脑清晰如常,故而依然四处云游,弘法利生不断。多年来的经验使我深深感到:色身的病苦不是真苦,只要我们肯「忍耐」,自然就有力量去承担一切病苦,而在病时不觉病,苦时不觉苦,自觉「忍耐的力量」可以应付一切。
    过去大陆的丛林教育非常传统,在聆听长老开示时,必须双手合十,如果讲话开示好几个钟点,等到放掌时,手已僵硬不堪。训练最严格的时期要算是在受戒的时候,我们常常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上一跪就是五、六个小时,起身时,地上的小石子都深深地嵌进肉里,两脚酸麻就更不在话下了。纠察师手拿杨枝,如影随形地跟在我们后面,一个动作不合标准,便是一顿鞭笞。试问今天的学子是否也能忍受这种严格的教育?而在平常,打骂棒喝也时常发生,可是从来没听过有人埋怨叫苦。
    记得有一回,我向家师禀告学院一位教授推荐我去读「国立教育学院」,家师听罢,骂我:「混蛋!怎可到社会念书?」还给了我两个耳光。事后我丝毫不感到生气,想想自己也的确混蛋,怎么会想到社会上去念书。反观时下许多青年贡高我慢,动辄反抗,真是令人担心他们如何在大时代中迎接各种挑战呢?要想成大器,必须先在生活上学习「忍耐」。「欲成佛门龙象,先作众生马牛」,对于逆境,先忍之于口,是为下忍;再忍之于面,是为中忍;如果能做到凡事不动心,那才是上忍。
    我初入佛学院读书时,既不擅长梵呗,又不通晓经文,因此,经常受到同学们的歧视,甚至师长们也认为我不堪造就,往往安排工作时,我都除名在外;有时佛事开牌有份,临时又被取消;作文被老师批评得一无是处,偶有佳作,却被怀疑是抄袭而来;一位职事甚至当众说:如果我能有出息,太阳会打西边出来。其它的冤枉委屈更是不计其数,而我觉得这一切一切都是「当然的」,不值得计较,因为未来的时日还长,现在谁能知道呢?
    乃至初到台湾弘法布教,由于当时正信佛教并不普遍,再加上我是外省人氏,常有人不怀好意地对我指指点点,甚至从中阻拦一些好因好缘;也曾有人故意骚扰说法,乃至纠众持棍,怒目以对。对于这些差别待遇,对于这些误会滋扰,我从来未曾怨恨,只是一心一意地做好出家人的本分,以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诚意,以静默来回应一切的动乱。所以,「忍耐」并不是退缩,而是用平常心去对待人间一些不平的境界。
    体肤的饥寒、筋骨的劳苦可以藉意志力来克服,心中的委屈、他人的误解也可以用平常心来对治。一般人最难忍受的还是名节的无端受损、人为的故意抹黑,然而在几十年间,这些我全部都遭遇到了。我在大陆时,共产党说我是国民党的特务,要将我杀害;来到台湾以后,国民党又说我是共产党的间谍,要将我枪毙。弘法初期,由于办了许多创新的佛教活动,而被社会误解,被同门批评;有时为你戴红帽子,有时又为你戴黄帽子,红帽子是解严以前的台湾可以砍头的罪名,黄帽子是在佛教里置你于死地的居心,然而我并不急于争辩,只是尽己所能,为所当为。
    早年因我为佛教勇于建言,我多次被教界人士议论为异端分子,后来由于军工商各界官员来向我请益佛法,我又被新闻媒体说成与政治挂钩,凡此都是打击伤害的话题,然而我并不予以理会,只是淡泊处之,默然以对。果然事实的发展证明了我理念正确,时间的递嬗也还给我清白公道。所以,忍耐并不是懦弱无能,而是面对毁谤讥讽,还能择善固执,无怨无悔。
    有人见我常云游弘法,行脚名都大邑,欣羡万分,其实个人的辛苦鲜为人知。我常常为了一场演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夜;为了一句承诺,在天空中飞行十余小时。近十年来,弘法邀约不断,往往由于行程紧凑,汗湿衣襟,却来不及更换,只得任著衣服湿了又乾,乾了又湿,身体的温度也随著室内室外的冷气热流忽冷忽热。一趟海外之旅下来,走访五、六个国家是常有的事,有时从热带到寒带,有时绕著地球走了一圈,舟车劳顿固然辛苦,适应不同的时差、天候、风土、人情更是艰困。
    记得一九六三年首次访问印度新德里,天气酷热无比,每晚睡不著觉,只得趴在地上写日记,《海天游踪》一书就是这样完成的。一九九三年七月,我第七次走访印度,来到北边的拉达克山区,我明知罹患了足以致命的高山症,仍然强忍著头痛脸肿与呼吸困难,主持法会,会晤访客达一星期之久。类似这种经验不一而足,然而我还是乐此不疲,因为忍耐有时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利益别人,自忖菩萨发心,犹能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这一点小小的奉献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忍贫、忍饥、忍病、忍苦、忍劳、忍打、忍骂还算容易,唯有忍气、忍恨的挣扎最难消解。
    记得八、九岁那年,家乡缺水,乡民为了争水闹得不可开交,正巧一位解姓邻居在我家门前的水沟跌死,他的儿子解仁保遂来闹事,硬说是我家将他父亲害死,要求我家理赔后事。敦厚诚实的家父随即被官府逮捕,后来幸因解仁保不敢出庭审讯,才使得家父无罪开释。一场无妄之灾虽告结束,我幼小的心灵却始终无法排除怨恨,直到出家以后,听说解仁保失业,无法维生,我心生恻隐,还是忍住怨恨,要求恩师帮他介绍一份工作,解决他一家的生活问题。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爆发了,美丽的河山在日本铁蹄的蹂躏下变得残破不堪,温馨的家园付之一炬,家父也在经商途中失踪,根据研判,应该是牺牲在日军的枪口下。十一岁时,我曾随著寡母四处寻父,所经之处无不是瓦砾残垣,尸首遍野,更加深我心中的仇日意识。及至成人,我虽然有数次赴日深造的机会,终因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而毅然放弃。一九七三年,在政府的一再邀请下,为了促进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我强忍多年来心头的痛楚,出任「中日佛教关系促进会会长」一职。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历史固然不容抹杀,一味的寻仇,只有加深恨意,唯有前瞻性的记取教训,防微杜渐,根本上促进彼此了解,互助合作,才是长久相安之道。
    君不见东西德打破了耸立已久的柏林围墙,互相交流;欧洲各国也纷纷袪除过去的成见,为设立共同市场而孜孜努力,甚至以、阿之间多年仇恨,也因拉宾等人的一念之间而获化解。「忍耐」,实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包容雅量!「忍耐」,诚然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和平动力!
    在海内外,我的在家信众多达百万;在佛光山,我的出家弟子也不下千人,他们固然对我恭敬孝顺,我也奉献了许多精力心血,大处不提,就琐事而言,我容忍他们的差异性格,耐烦地循循善诱;我容忍他们的情绪用事,耐烦地谆谆教导;我容忍他们的不同意见,耐烦地从中调和;我容忍他们的不守时间,耐烦地予以等候。「忍耐」,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慈悲,是一种智能,更是一种艺术。由于我肯付出容忍耐烦,才能摄受他们来到佛门为大众服务。
    幼儿以啼哭为力,然而一旦流出眼泪,力气也耗尽了;妇女以娇媚为力,然而一旦使出娇媚,气势也消失了;莽夫以拳头为力,然而一旦伸出拳头,正气也瓦解了。唯有真正的菩萨行者,他们以「忍耐」为力,以慈悲为力,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所以能一鼓作气,排除万难,成就福国利民,饶益众生的丰功伟业。
    虽说我一向推许「忍耐」,但自念也有不能忍耐的时候,例如:当我在台上演讲,看到台下前面还有空位,而后面的人却没有位子可坐时,我会罣碍难忍;当知道别人受到侵犯的时候,我也会义愤填膺;当弟子怠慢客人,令人不喜时,我会上前指责;见闻好事,不即刻参与,我也会坐立难安。我以为:一成不变的忍气吞声,姑息纵容,并非「忍耐」之道。真正的忍耐应该是当仁不让,顾全大局,为众谋福。
    我今已年近古稀,自愧还是在忍耐上不断学习、突破,在生活当中,对于佛说「忍」的三种境界体会颇多,我以为:「生忍」,是为要生存在人间蕴酿的耐力;「法忍」,是在转识成智,用佛法所产生的智能;「无生法忍」,则是随缘随处能洞察一切事物本不生灭的自在境界。能够拥有「生忍」,就具足面对生活的勇气;能够拥有「法忍」,就具备斩除烦恼的力量;能够拥有「无生法忍」,则在在处处,无不是桃源净土、自由自在的世界。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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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18 21:45: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九三七年,日本出兵侵略华北,在杭州经商的父亲于返乡途中突然失踪,根据判断,应该是在枪林弹雨中丧生了。我家本来贫穷,遭此变故,一门孤寡更是受尽邻里欺负。母亲却从来没有自怜自艾,反而以坚强的语气鼓励我们四个稚龄的子女:
  「孩子们,我们要争气,不要生气!」
    我听了以后,下定决心要力争上游。
    那时家乡的经济十分落后,往往要摆渡到运河对岸采购日常用品。然而自从中日战争爆发以后,没有人肯为了赚一、两毛钱,而冒著生命的危险渡河。那年我才十岁,看到这种情形,便自告奋勇,将衣服一脱,往头上一紮,跳下湍急的河流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大家所需的用品买办齐全。乡人们常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李家的二小子真不简单!」看到母亲绽开欣慰的笑容,我默默地告诉自己:「我还要更加争气!」
    次年,我搀著病弱的母亲离乡寻父,路过栖霞山寺,在偶然的机缘下,我答应寺里的大和尚披剃出家。母亲知道我意向坚决,只好含着眼泪,独自回乡。望着她孑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我在心中呐喊:「母亲!您放心好了,我会争气的!」
    刚到丛林参学时,由于年纪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常常被同学取笑,这时,母亲的话浮上心头:「我们要争气!」于是,我加紧用功,发心工作,果然获得了许多赞美。
    初时摸索写作,也有一段令人难忘的心路历程。有一回,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以菩提无住直显般若论」,虽然当时连题目都看不懂,还是非常用心地写了好几张作业纸。老师阅毕发回,评语栏中写著一首诗:
    两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同学们看到,在一旁嘲笑:「老师的意思是不知所云啊!」
    下一次的作文课,题目是「故乡」,我认真地构思布局,在交出去前看了又看,自觉是得意之作,数天后发回,老师的评语又是两行诗句:
    如人数他宝,
    自无半毫分。
    先前写得不好,是不知所云;这篇写得好,却被误会有抄袭之嫌。虽然如此,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泄气,反而更加细心地观察事物,揣摩思考。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我的佳作频出,老师渐渐对我刮目相看,有时还在课堂上予以褒奖。这时,我随手涂鸦的小诗数篇也陆续在报端披露,更是受到瞩目。我更加深信:受到挫折委屈时,只有自己努力「争气」才有用处。
    或许因为我是家师志开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他对于我总是分外严厉。记得有一回,我受到一位师长的责罚,家师知道我受了委屈,遣人叫我去问话。在一番开导之后,问起我的近况,我坦然告诉他,衣单不全,纸笔不周,他不但没有给我丝毫安慰,反而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说道:「你以为没有钱,我就会给你吗?明白告诉你,我把喝茶的茶叶钱省下来给你,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给你。什么道理,我现在不说,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另一次,我在焦山佛学院读书时,全身生满了脓疮,无钱医疗,在等死的状况下,我强耐病痛,写了一封信给家师,报告我的近况,没想到家师回信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那装腔乞怜的信,我已收到。」
    面对这些事情的当下,心里的确也感到有些委屈,但是事后仔细反省,我觉得家师是真正爱护我的,如果他对我和颜悦色,百般安慰,乃至给我钱用,让我生活过得舒适一点,我会很欢喜,他看了也会很高兴。然而,他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为的就是要我学习在遇到挫折困苦的时候,能够坚强忍耐,自我争气啊!
    一九五五年,当我撰写的《释迦牟尼佛传》出版时,浮现在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呈给家师指教。由于当时海峡两岸严禁来往,我只有辗转托人由香港带到大陆,直到家师有了回音,我才放下心中悬宕的石头。我这样煞费苦心,为的就是要让他老人家知道:我是争气的弟子,我不会让他失望!
    一九四九年,我初来台湾时,善导寺一张八人座的圆形饭桌,却围坐了十五、六个人,我常常知趣地默然离去。
    在走投无路之下,我想到或许可以去基隆某寺找我过去的同学,当我们一行三人拖著疲惫冰冷的身躯,冒著寒风细雨,走了半天的路程,好不容易到达山门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寺里的同学听说我们粒米未进,已达一天之久,赶紧请我们去厨房吃饭。可是就在这时,另外一个人说话了:「某老法师交代,我们自身难保,还是请他们另外设法好了!」当我正想离开之际,同学叫我等一等,他自己拿钱出来买了两斤米,煮了一锅稀饭给我们吃。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当时捧著饭碗的双手已经饿得不停颤抖。吃完稀饭,向同学道谢以后,在凄风苦雨之中,我们又踏上另一段不知所止的路程。
    由于这段刻骨铭心的经验,我立下誓愿:日后我一定要普门大开,广接来者。结果二十年以后,我实现了愿望,先后在台北成立「普门精舍」、「普门寺」,我教导所有的徒众都必须善待信徒香客。直到现在,佛光山的各个别分院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每一餐必须多设两桌流水席,方便来者用斋,而对于前来挂单的出家人,则一律供养五百元车资。虽然在现代社会里,清茶淡饭、杯水车薪也许不算什么,但是自信一颗诚摰的心意却是无价的宝贵。
    后来,我在佛光山开办中学、幼稚园,乃至佛教杂志,也都以「普门」为名,凡此都是取其「普门示现」之意,希望徒众都能效法「普门大士」的精神,接引广大的众生。
    常常我在静夜里回忆往事,想到当年的一些同道们,在生活的压力和人情的难堪之下,愤而另作打算,如今不少人潦倒落魄,心中真是不胜感慨!
    至此我坚信,所谓的「争气」,并不是争一时的情绪,而是争千秋大业;所谓的「争气」,更不是求一己之私利,而是求众生之福祉。
    也就因为这一份为教为众的认知,时时在心湖里激荡起澎湃的浪花,我一生从来不因眼前的挫折阻挠而怨天尤人,或失望退缩。
    过了两年,我受聘担任第一届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主任。当时民风保守,一些人又担心我的观念太新,会把学生「带坏」,讲习会从新竹搬到台北后,就不再请我教书。甚至后来圆融尼师创办东山佛学院时,他请我教书,也终因道源长老的反对而作罢。
    我想到与其和他们争论,倒不如自己到别处去争气,所以,我决定暂时放下文教工作,勇敢地面对大众,走上社会弘法的道路。
    从宜兰到高雄,三十年的弘法生涯中,首先是开创的新意受到保守人士的强烈杯葛,继而教界人士的一再排挤,使我几无立锥之地。对于我苦口婆心的建议改革,他们蓄意扭曲,存心破坏;中国佛教会害怕我当上常务理事,多方予以阻难;理事长几次不批准我的出国证件,甚至有一回,我应越南心珠上座之请,到越南参加国际会议,当我兴致勃勃地连夜坐车,从高雄赶到台北办理手续时,他们竟然当面严辞拒绝。直到数年以后,终因政府官员看不过去,出面仗义直言,才使我得以顺利出国,代表教界出席国际会议。然而这时一些同道们又刻意抹煞我为教为国折冲樽俎的辛苦成就,甚至在报章杂志上发表不实报导,企图损毁我的名誉。
    我并不为个人的荣辱得失感到生气,只是目睹教界的短视近利,不免感到遗憾。为了佛教的发展,为了众生的福祉,我只有另闢天地,自我争气。
  「路遥知马力,疾风知劲草。」当年大家嗤之以鼻的「人间佛教」理念,如今已成为教界趋之若鹜的目标。这十年来,我马不停蹄地应各地信众请求,在五大洲巡回弘法,甚至世界各地的佛教团体也经常邀请我参加相关的活动。
    我以自己的坚持与努力证明了:当我们遭逢横逆时,既不需要哀求怜悯,更不需要愤怒抗争。以愿心为动能,我们一样可以逆流而上;化悲愤为力量,我们依然能够拨云见日。
    只要自己肯争气,我们尽可以不卑不亢,择善固执,因为自助而后人助,辛苦的血汗不会白流,大众的肯定终将为我们的努力作最佳的证明。
    政治的导向与观念的偏差,往往也使得弘法工作的推展倍增困难,最明显的例子如:三十年前的台湾,只准耶教人士四处传教,对于佛教的弘法活动却不予认同,即使自己出钱制作电视节目,也遭有关单位驳回,说和尚不可上电视。有一回,我问他们:「连续剧中不是常有和尚出现吗?」所得到的答案竟然是:「那是假和尚可以说法,真和尚不可以说法。」令人啼笑皆非。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扭转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与似是而非的观念!」
    经过多年的努力,我终于在一九七九年首开先例,制作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个弘法节目。此后,由「甘露」到「信心门」,由佛经讲座到「星云禅话」,由「每日一偈」到「星云法语」,我游走三家电视台,非但邀约不断,而且从过去自掏腰包的自制,到现在电台自愿出钱的内制。应观众要求而将节目内容付诸文字,所出版的书籍也受到外界出版商的喜好,纷纷前来洽商,希望我能给予他们出版的权利,想到佛法能藉此普遍流传,我也都欣然应允。
    目睹社会人士对佛教的观感,渐渐由排斥转为接受,由肯定到进一步地赞许时,心中最欣喜的莫过于为佛教争得了发展的空间。
    我不但在弘法上努力开拓天地,还积极兴办文教事业、慈善事业,而且都先后获得政府的表扬和肯定。我之所以费尽心力擘画各种佛教事业,固然主要是为了广利众生,另一方面也是想替教界争一口气,改变大众对佛教的误解与否定。
    建寺安僧本来是好事,但也麻烦。佛光山一九六七年开山,经过十年的申请,于一九七六年才拿到寺庙登记;福山寺也是历经八年的奋斗,才成为合法的道场;圆福寺则因为地方财税单位主管的刁难,险些被充公拍卖,靠著慈惠过去同事的帮忙,暂缓查封的时间,才在千钧一发中拯救出来。
    本著「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原则,我摒却弟子们跑政府机关请求关说的建议,宁可自己据理力争。在殷殷等待,频频被拒的日子里,我安慰气急败坏的徒众:「政府官员有一定的任期,而我们和尚却是做一辈子的!」道场万一不幸被拆,还可以重建;志气一旦自甘败落,则有如失根的花草,无所凭借。我凡事都以「一生」作为奋斗的目标,全力以赴,不做到最后一口气,决不放弃。事实不都证明了持志努力的「争气」,比暴虎凭河的「生气」更来得有意义,有价值吗?
    披览圣典,翻阅教史,诸佛菩萨的不为恶魔所扰,历代祖师的不被乱世所惑,不也是「争气,而不生气」的最佳例子吗?他们基于「不忍圣教衰,不忍众生苦」的慈心悲愿,将全副身心抛洒于生命的时空里,往往所争回的,不仅仅是佛教事业的振兴开展,更是千万人法身慧命的亘古长新。我虽自愧有所不足,但常思追随效法。
    反观今日的社会,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一些人为了争取私利,而不惜争狠斗胜,他们即使赢得了一时的胜利,却往往输掉了一生的幸福;即使自己获得了富贵荣华,却危害社会,贻祸子孙。还有一些人在困境当头的时候,不但一筹莫展,反而自暴自弃,徒然使亲者恨仇者快,遑论对国家社会的贡献了。
    目睹国内的忧患,已足心忧;展望多变的世局,更是令人戚然。在国际上,外交、经济等各方面的压力,正向著我们步步逼近。中华民族究竟应该如何因应呢?我以为:醉生梦死,视若无睹,固然不该,但是螳臂挡车,或坐困愁城,也都无济于事,我们应该自我反省,自我奋发。因为唯有自我「争气」,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唯有发挥自己的智能与团结的力量,才能得到国际友人的尊重!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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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17: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自从加入弘法利生行列之后,近五十年来,到处行脚,不曾停止,尤以近几年来,周游五大洲,更是席不暇暖,有人关心,问我:「你为什么不休息呢?」我都如是回答:「将来有永远休息的时候。」
    从小到大,我一直喜欢阅读名人传记,在神游古今中外时,经常发现成功几乎都属于勤奋工作的人,而骄奢放逸的人注定要走向失败的命运。多年来,我踏遍全球各地,在考察人文风俗,经过一番比较之后,深深感到前途充满希望的国家,往往都拥有乐观进取的人民;反之,落后贫穷的国度里,不知勤奋生产的人比比皆是。我发觉那些具有恒心毅力,能够百折不挠的朋友们,活得最为充实幸福。我自己做过各类不同的苦工、劳役,只要利济有情的事业,纵使是经过一番辛苦奋斗,都能令我终身回味无穷。所以我经常告诫徒众说……精进勤劳,是善德,是财富;懈怠放逸,是罪恶,是贫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自然中,四季轮流递嬗,行星运转不息,我们是大自然里的一份子,又何能遁逃于天地之间?而「止水易生虫,滚石不生苔」的现象,更说明了唯有将自己「动」起来,才能创造无限的活力;唯有精进不懈,才是顺应天心,安身立命之道。因此,我对那些劝我不要忙碌,好好保重身体的人说:「忙,才是保重。」因为将来我们都有一个永远休息的时间。
    隋朝智者大师在读到《法华经.药王菩萨品》时,了悟「心缘苦行,是名真精进」,顿时豁然开悟,我虽自叹无此福德能善入佛慧,但半世纪来的出家生涯,及数十年来的忧患相煎,使我确实体会到修行并不是表相上的苦乐荣衰,而是在真参实学中,显发自性的光芒;在志行坚固中,流露悲愿的力量。就拿忙与闲来说,宁可忙著死去,也不要闲著生活。因为基本上,过分的休息就等于冬眠,就等于浪费生命。
    我常看到一些原本大有所为的青年,在学佛以后,不是急著闭关念佛,入山修禅,作为躲避忙碌的借口,就是想要去兴建家庙,广收弟子,以募款化缘,自图温饱为足,结果不是在寂静的岁月里消磨了志气,就是在丰厚的供养中埋葬了慈心悲愿,心中真是良感哀痛!
    反观佛陀在证悟真理后,还四处弘法利生,及至八十高龄,仍然拖著疲惫的病躯,行化于恒河两岸。我们又看到历劫菩萨在因地修行时,精进不懈,苦忍辛劳,度脱有情,乃至虽舍身首脑髓、国城妻子,而不起丝毫瞋恨之心。圣贤之所以能长久在生死海中作福兴善,永无疲厌,是因为他们都立定远大的志向,坚此百忍,无怨无悔。吾等一介衲僧,浅慧薄福,有无尽的众生需要度脱,有无量的法门需要学习,那里还敢贪逸恶劳,坐享其成?想要断除无边的烦恼,勤求无上的佛道,岂是只知隐迹遁世或一味入世媚俗者所能轻易成就!
    所谓「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如果我们不能把握当下,积极行道,让时光悠悠而过,一旦无所奉献,就业报命尽,岂不有负十方大众信施?倘若袈裟下失却人身,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更是愧对诸佛菩萨的慈悲。
    曾经有一位在外参学多年的徒众,回来向我销假时,惊异地说道:
  「师父!您怎么一点也没有老?」
    我回答:「因为我没有时间老。」
    孔子曾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老」,最怕是心力的衰退,而非年龄的增加。有些人虽然年纪轻轻,心却已经老了,所以只有坐以待毙,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在世间。有些人尽管满头银发,却精神饱满,老当益壮。像东汉马援以耄耋高龄,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发出「马革裹尸」的豪语,令人荡气回肠;以色列的梅尔夫人,年届八十,仍在烽火中折冲樽俎,她曾豁达地说道:「我从不担忧年老。年老就像飞机在暴风雨中飞行,你既然无法遏止风雨,也不能停止飞机,所以不如乐天知命,让它飞吧!」
    不管是在五欲六尘的人生战场里奔波也好,或是在五味杂陈的世间风雨中驰骋也罢,光阴如流水,易逝而难返,要以有涯的生命去完成无穷的使命,就得把精神武装起来,和时间作长期的赛跑。所以我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办事,一些堆积很久,棘手难办的问题,只要到我这里来,一次立刻解决,因此有「马上办中心」之称;无论行程多么忙碌,凡是答应别人的邀约,我一定想尽办法准时赴会,故而得到「限时快递」的美誉。
    早年我从走路布教到单车弘法,后来又以火车、汽车代步,南来北往,现在尽管经常搭乘飞机,穿梭洲际之间,但是每天仍是忙不过来。在生活上,我力求简单,洗脸一把半,剃头五分钟,为的是节俭时间,做更多的事。长久以来,我训练自己随遇而安,所以无论在机舱、车厢、闹市、卧铺,我都能自在地看报读书,藉著用功吸收新知,督促自己能与时俱进。我在出家时,从排班、走路中,学习利用零碎时间,直至今日,即使几分钟的散步,开示中的空档,我都不轻易浪费,一份计画大纲,几张结缘的书法,经常都在这些时候完成的。我恨不得一天当一年用,一周当一世用,只觉得时间太少,怎么会有时间老呢?
    有时接到信徒的来函,信尾祝福我「少病少恼」,其实我既然没有时间老,当然也没有时间生病,更没有时间烦恼。维摩诘大士说:「众生病,是故我病。」赵州禅师说:「佛是烦恼,烦恼是佛。」菩萨道的行者,因为能从平等一如的佛性和自他不二的关系上看待众生,所以视众生的疾病为自己的疾病,视众生的烦恼为自己的烦恼,因而能心甘情愿地为众生作牛作马,不以为苦,我自幼厕身丛林,日夜薰习,以前贤为师,所以日夜不停课徒授业,给人欢喜,不敢稍怠,我栉风沐雨接引佛子,布施无畏,不知怨悔。我将「他受用」的法喜,转为「自受用」的禅悦;我将「自受用」的所得,转为「他受用」的利益。多年以来,一直觉得为他人做事好象是在为自己工作,所以兴味益浓,即使遭逢挫折阻碍,也不曾退心转意;纵然病恙染身,也照常工作,乐此不疲。
    数年前,我的腿跌断了,许多关怀的声音随之而起:
  「师父!您的腿不好,不要走太多路!」
    我的腿就是不能走了,还有手啊!古人不是常说「双手万能」吗?
    一晃眼,几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我不但绕著地球跑了好几圈,甚至为了筹措西来大学、佛光大学建校基金,写了不下一千张的毛笔字,拿去义卖。
    近年来,我的视力日益减退,医师曾警告我,如果不好好保养,将有失明之虞,顿时,耳边又多了许多叮咛:
  「师父!您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神!」
    我的眼睛就是不中用了,还有口啊!嘴巴最容易做功德了。
    数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我不但看了上千篇文稿,还主持过无数场的讲经、开示。
    半年前,我的心口闷痛转剧,出息入息时感不畅,真正感受到人命就在呼吸之间,更觉得不能随便休息,所以不时鞭策自己,加速弘法的脚步。
    最近,我作心脏血管手术,一些来探望的弟子都说:
  「师父!您的心脏不好,不要太累了!」
    肉团心虽有小损,真如心何尝有缺?只要「有心」,无事不办!
    他们经常劝我:「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乍闻此语,似乎很有道理,其实「休息」并不必然能「走长远的路」。社会上一般人即使晚上睡觉时合著双眼,心念却还留连在白天的事情上,因此,辗转床第者有之,夜不安枕者有之。平常闲暇时更不用说了,六根门头不断地向外攀缘,不但不能达到休息的目的,甚至还增添许多无明烦恼,扰乱了工作时的情绪。所以真正的休息,应该是「休」歇六根,「息」止妄念。果能如此,真心现前,自然就能进一步善用根尘,转识成智,普济天下有情,故到「不休息而休息,休息而不休息」的境地。像大势至菩萨「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成就念佛圆通;观世音菩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明暗二相了然不生」,故能「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我自愧行持浅薄,没有如此深厚功力,但是因为能保有一颗宁静的心灵,所以我可以同时听话、回答、看信、吃饭……,而且还能招呼附近每一个人。录制电视节目时,我也能在不备文稿,不看钟表的情况下,安然地说出一则则法语、故事,并且准时结束,从不NG。所以我常说:只要人忙心不忙,工作中可以休息,休息中也能工作。所谓「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无住生心,随缘应物,虽千钧加顶,也能举重若轻。
    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宇宙继起的生命,至于能否「走长远的路」,并不重要。像僧肇虽然英年早逝,他的《肇论》却是佛教传入中国初期的重要宝典;蔡锷虽然仅仅活到而立之龄,但是由于他奋不顾身,揭穿洪宪帝制的阴谋,使亿万人民免于君主专制的厄运。朝露虽易逝,但它润泽了大地;冬阳虽短暂,然而能销融冰霜。我们应该趁著一息尚存,及时努力,燃烧生命的火花,留下璀璨的光辉,照亮后人,因为将来「有永远休息的时候」。
    古圣先贤行愿精进,不肯轻易虚掷光阴,往往坚持到最后一刹那,像道安大师在大座说法中立化,慧远大师在声声佛号中西归,玄奘大师在振笔译经时圆寂,佛印禅师在接引信徒时坐灭,他们的行止风仪是多么的洒脱自在!我今已七十而知天命,生灭荣衰于我有如云淡风轻,但是所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若能有此福报,在精进工作中奄然而去,不也得其所哉,意义非凡!
    死亡命终,表面看来是走向人生的尽头,其实并非一了百了,大限来临时,我们的根身虽然朽坏散灭,但是心识仍将随著业力流转五趣。吾等凡夫俗子从无始劫来,万死千生,千生万死,或马腹牛胎,或地狱饿鬼,何尝暂息?但愚人不知,杀盗淫妄,无所不为,此生固然惶惶不安,后世还要受尽苦报。沩山禅师最是伟大,发愿来生作水牯牛,服务大众;佛陀在因地修行时,乘著大誓愿力,累世受生非道,以鸟兽身度脱无量有情,更是悲愿无尽。我虽才德俱薄,但自忖拥有一颗不灭的悲心,惟愿生生世世来此娑婆,出家为僧,永不休息地弘法利生。
    黄檗禅师说得好:
    汝一念心上清净性光,是汝屋里法身佛;
    汝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汝屋里报身佛;
    汝一念心上映照明光,是汝屋里应身佛。
    真如佛性,人人本具,不假外求,我们不必远求来生安乐享福,也不必渴望诸佛菩萨示现救度,我们自己应该努力开发本自具足的佛心自性,发愿作三世诸佛的千百亿化身,效法常精进菩萨、不休息菩萨的马拉松精神,在世间的跑道上,永无止尽地普济十方,自度度人。只要你想到将来总「有永远休息的时候」,何不趁现在精进努力?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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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17:5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年前,李志奇、李志希双胞兄弟曾透过周志敏女士,向我索取毛笔字,我信手拈来,在宣纸上写下「不比较,不计较」。后来他们在影艺界相互合作,彼此提携,传为佳话。一名弟子曾问我:「您当初怎么想到这样的句子呢?」我反问他:「人生种种烦恼的主要来源是什么呢?」只见他沈思片刻说道:「比较和计较。」
    的确,人的烦恼无明都是从「比较、计较」而来:襁褓期间,婴儿运用触觉,「比较」谁的疼爱多,藉著哭声表达自己的「计较」;上学读书时,又「比较」谁的分数高,「计较」老师是否偏心;踏入社会以后,则「比较」谁的待遇好,「计较」老板是否公平;即使父母去世了,还要「比较」谁的财产分得多,「计较」遗嘱是否公正。有了「比较、计较」,一切的分别于焉而起,纷争也应运而生。像古来兄弟反目乃至骨肉相残的惨剧,著称者如七国之争、八王之乱等等,莫不是由「比较、计较」而引起。
    民国初年,汪精卫因为时运不及蒋中正,做不到国民政府主席,在「比较、计较」的情结下,愤而与日人合作,组织和平政府,最后反而落得汉奸之名,悔不当初。每次读史,总不免感慨万分,引以为监。如今我年届七十,忆及人生种种境遇,不禁庆幸自己与生具有「不比较、不计较」的性格。
    童年时,父母经常外出,我虽上有兄姊,下有弟弟,但目睹家事无人料理,便自动负起洒扫烹煮的责任,并且包办一切采购事宜,由于我不比较工作多寡,不计较事务繁杂,八、九岁时就「多能鄙事」,从中学习权宜轻重的掌握,对于日后的做人处事助益甚大。
    十二岁披剃出家后,到佛教学院读书,当时的生活十分清苦,我不曾穿过新衣,都是捡别人往生后的衣服穿;也不曾饱食一餐,半个月才有一次米饭可吃,汤内无油、无菜,清清如水。在偌大的道场里,人多事繁,冤枉、委屈在所难免,而封闭、棒喝又是当时丛林教育的特色。十年的参学生涯瞬目即过,许多人半途而废,我却将一切磨链视为「当然」的训练,「不比较」人我是非,「不计较」待遇好坏,因此得以安心修道,自觉法喜充满。
    古德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年少时读到这句话时,还不能体悟深意,于今回想当年种种,深感所言不虚!反观现代青年之所以难以入道,不外凡事讲究情理,所以别人一句难听的话语,一个难看的脸色,就瞋火中烧,闷闷不乐,道心既缺,遑论成就事业。其实在我看来,真正的情,应该是体谅别人,委屈求全;真正的理,应该是讲求实务,顾全大局。我们唯有抱持「不比较、不计较」的态度待人处事,才能允执厥中,得其所在。
    从焦山佛学院结业以后,家师志开上人有意让我回到栖霞山寺担任知客,当时自忖此地是我披剃所在,知客是四大纲领之一,于公,我应饮水思源,报答深思;于己,我也乐意担当,自我考验,所以欣然承命。没想到后来常住却将我派往禅堂当「维那」,这非我所长,但我也「不比较」职位大小,「不计较」工作难易,欢喜赴任,老实参学。在这里我获得许多宝贵的实务经验,使我无论在坐禅的体验上,或在规矩的了解上,都有更深一层的领悟。后来我经常劝勉徒众应该自许为一颗「活棋」,以「不比较、不计较」的精神,随常住的调派,多方学习,养深积厚,定有所成。
    一九四九年,国势急转直下,我随僧伽救护队渡海来台,几番转折之后,总算在中坜落脚。为了感谢寺院的收留,我发心工作以为报答,不料却引起他人的疑忌。遇有难做的事情,一些同道总是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个让星云去做,他比较有力气!」记得我常常工作到晕眩呕吐,全身虚脱,但是唯恐耽误寺务,所以往往忍耐苦楚,咬紧牙根,接做余事。后来,承住持妙果老和尚赏识,不但经常带我到各地弘法,后来还有意介绍寺院交给我管理,但我志不在高位,故予以婉拒。至今想来,什么是星云的力气?不过是「不比较」别人的闲话,「不计较」工作的辛劳,所以才能力行不懈,一鼓作气。
    一九五一年,我应聘至新竹青草湖,从事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工作,记得有一天,一位同道从外面回来,神色仓皇地嚷著:「不得了啦!现在外省人作住持的竟然有二十人之多!」我听了觉得欣喜万分,高兴地说道:「太好了!他们在各地建寺,我们往后到那里都有饭可吃,有寺可住了!」「不比较」成就高低,「不计较」拥有多少,抱持共存共荣的胸怀,何时何地不是光风霁月?后来他在新加坡建设养老院时,向我化缘,虽然当时佛光山正是草莱初闢,经济十分拮据,想到他在异邦嘉惠他人,难能可贵,我仍然为筹善款,乐见其成。
    同年,我应东初法师之邀,编辑《人生月刊》。此后六年当中,不但义务写稿补白,总包一切编务杂事,还倒贴邮费、车资,尽管如此,我「不曾比较」有无名分,也「未尝计较」工作繁剧,自觉在当时佛教凋零之际,能担当文教重任,将佛法传递十方,其意义实在非比寻常!后来他在杂志一角,将我列为「督印人」,虽名实不符,但也无所「计较」了。后来报章杂志、广播电台纷纷邀我撰文,我都一概不收稿费。五十年来,目睹佛法由衰微到兴盛,不知度化了多少迷失的众生,不禁感到世间一切,有非真有,无亦非无,唯有「不比较、不计较」,才能将有限的生命融入无限的时空之中,为世间留下永恒的贡献。
  「不计较」贫富、「不计较」有无都还算容易,最困难的,是面对得失毁誉,仍能一本初衷,如如不动。民国初年,仁山长老追随太虚大师革新佛教,以「大闹金山寺」事件闻名遐迩。有一回到马来西亚弘法,一位法师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竟然向他说:「您认不认识金山寺一个叫仁山的地狱种子,他造下无边罪业,恐怕将来只有在第十九层地狱才找得到他!」仁山长老当下供养这名法师两枚银元,并且说:「您刚才开示得很对!」言罢潇洒而去。对他而言,革新佛教乃势在必行,但对于别人的言行,则不必斤斤「计较」。
    当时大醒法师也是太虚大师的高足之一,他因为办理《现代僧伽杂志》,大肆批评旧僧制度而饱受物议。一天他到苏州灵岩山寺拜谒印光大师。印光大师一见面就愤愤地责备:「你是在造口业啊!」为了纪念印光大师的开示,他回去以后即刻将杂志内的文章结集成书,订名为《口业集》,这无非是以实际的行动来说明自己是在为佛教的前途而勇于建言,而不是在私人的荣利上「比较、计较」!
    太虚大师则在他的文章「我的佛教革命失败史」中,道尽佛教积弊难返的情况,字里行间却没有半点比较的怨尤,没有丝毫计较的愤慨。年少时耳闻前贤大德的为教热忱,只觉得正气凛然,钦服不已,直至自己来台以后,从事种种改革时,才感到大不易也!
    当年台湾民风保守,耶教盛行,而且正值戒严时期,言行有些许开放,佛教有稍许改革,均足以惊世骇俗,小至出家人戴手表、用钢笔、坐车子都会备受指摘。而我却教导学生打篮球、组织青年成立佛教歌咏队,因此更是被人视为异端,饱受恐吓。从到处弘法布教,被警察人员频频监视,到大胆启用言论开放的学者讲课,被有关当局连番调查……,乃至不实的毁谤连番而至,使得一向求全求好的我一度感到悲愤难平,然而念及佛教的未来,心中又顿生动力,奋勇向前。如今我冲破种种难关,回想过去种种,深感成功之道无他,只要凡事往大处、远处着想,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比较、计较」,当因缘成熟时,自然水到渠成,一切现前。
    新观念的建立固然耗时费事,新方式的推展也必需拥有「不比较」辛劳、「不计较」错误的雅量,才不致前功尽弃。一九五八年,台湾电影界首次开拍「释迦传」,邀我当顾问,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但当时缺乏经验,只知助成好事,没有细看脚本,没想到演出后因剧情不当,引起轩然大波,不但台湾的信徒们纷纷来到三重市新成立的「佛教文化服务处」向我谩骂,扬言要捣毁办公的地方,甚至该片到马来西亚上映时,当地僧侣也聚集在戏院门口静坐抗议,在台湾的我当然也连带受责。尽管知情者为我叫屈,但我未尝以只字词组怪罪电影制作单位,因为我总认为:佛教电影化在刚开始时难免有各种缺点,必须有人担当责难,否则因噎废食,阻碍了佛教的进步,岂不枉哉!后来游娟女士在台视制作「佛祖传」连续剧,也是因为以我的著作《释迦牟尼佛传》为蓝本,而让我再度遭受无妄之灾,但我觉得一些不如法的地方只是过程,将来一定会有所改善。所以只有自己含垢忍辱,「不予计较」。果真,现在制作的佛教影片不是越来越进步了吗?
    像三年前,勾峰先生将我撰写的《玉琳国师》改编成「再世情缘」剧本在中视上演,不但轰动海内外,而且度化了拍摄该片的男女主角、工作人员,乃至许多电视观众因而皈依佛教。记得二十多年前,《玉琳国师》在空军电台以文艺小说播出时,教界乏人认同,直至今日,大家才日益肯定声光化电对弘扬佛教的重要性,所以我们「不计较」一时的成败得失不是很好的事吗?
    一九九四年的一个午后,周游女士来电表示想来拜访我,没想到见面时,她已经带了一组摄影群来到现场,并且要我为她新制作的连续剧「唐太宗」说几句好话,我一向不逆人意,虽然心中不悦,明知此举将遭到议论,依然勉为其难,满人所愿。后来片头上演后,多少通电话、多少封来信交相指责。但由于这个因缘,佛教得到更开阔的发展空间,从而度化更多的民众。所以凡事无法尽如人意,如果只是在枝末细节上「比较、计较」,不惟因此蹉跎光阴,也往往错过良机,倒不如直下承担,忍辱负重。
    四十年前刚到宜兰弘法时,为了化导顽强的民众,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像林松年在日据时代长大,沾染军国主义恶习,每次进我的寮房,总是踢门而入,怒言相向;熊岫云一向以知识分子自诩,在他伯父的劝诱下前来宜兰念佛会听我讲经,刚开始时也都是双手抱胸,一付倨傲怀疑的模样。我当时自忖来到一个新地方,必定会有新的挑战,但对于个人有利与否,我「不想比较、计较」,惟愿在自己的岗位上成就大众,所以仍以平常心来待人处事,后来他们都成为最忠实的佛教护法,而我也从此没有离开过宜兰。
    俗语说:「同行相轻。」但我的同道中,却不乏互相提携的善友,其中煮云法师是我在栖霞佛学院的同学,因为我们彼此「不比较,不计较」,所以成为莫逆之交。记得一九五三年在宜兰念佛会,一位老居士对我说:二月份煮云法师要到高雄凤山,但他很喜欢在宜兰弘法,希望我能和他调换。我想到大家同学一场,所以欣然答应,没想到后来煮云法师从花莲经台东来到凤山时,受到当地信徒的盛大欢迎,于是就在当地落脚。
    一九六四年,我在寿山寺创立佛学院,特邀煮云法师前来授课,但每次信徒供养的水果、从报摊上买来的杂志放在桌上,甚至厨房里好一点的菜,总是先被煮云法师的弟子收去给他。我的弟子三番两次和我抱怨,我都和他们说:「煮师和我数十年的交情,如今他不嫌弃和我同住,我没什么好供养他,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同道们都称煮老为「上、中、前」的法师,因为他每次用餐时习惯坐在「上」位,照相时喜欢坐在「中」间,走路时自动走在「前」面,唯独外出,买车票付钱时,他一定「后」退,由我付钱。次数一多,我的弟子又发出不满的声音,我经常告诉他们:「钱就是要拿来用的,不劳你们为我担心!」
    而煮云法师也对我很好。有位同道多少次背后说我的坏话,从中挑拨我们之间的友谊,他不是哈哈一笑,就是为我说好话。我们相知相惜,直到他往生为止。
    一九五五年,我着手筹建高雄佛教堂,没想到从开工伊始,人为纷争即不断发生。我一生做事,觉得完成使命才是重点,从未在利上和人「比较、计较」,所以一落成以后,便交给我过去的师长月基法师主持。
    后来我创建寿山寺,开辟佛光山,没想到日后竟然以此为据点,在海内外发展一百多个佛教事业单位。回想来台四十年,之所以能为佛教做这么多的事,不在于我有智能、有能力,而是跟随我的弟子也都与我一样,具有「不比较,不计较」的性格,大家分工合作,集体创作,所以能集思广益,众志成城。
    于今我云游世界讲经说法,海外华人问我应如何出人头地时,我总是以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们:不要只在私利上「比较、计较」,而应抱持「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融入当地社会,努力奉献服务,和大家共同开创美好的未来。
    在大自然的世界里,树木因为承受风吹雨打,所以浓荫密布,众鸟栖息;海水因为不辞百川,所以宽广深邃,水族群集。人,也唯有秉持「不比较,不计较」的胸怀,才能涵容万物,罗致十方。在佛教里,禅门所谓的「不思善,不思恶」,正是要我们不在表相上分别「比较」;《心经》所说的「不住色声香味触法」,也是要我们不在外境上执著「计较」。惟有超越对待,我们才能和虚空一样,随缘自在,任性逍遥。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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