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间,道安法师和我共组佛教访问团,前往日本参加中日佛教促进会。会后并参访日本各佛教本山,当时负责财务的某一团员,账务不清,吞没公款约三十万元。对此非法侵占,我气愤填膺,主张追查究问,当时道源长老见我怒气冲冲,便劝我说:「生气不能解决问题,他何许人也?你为这件事生气查问,实在是太不聪明了!」 我当下恍然大悟,记忆跌入一九四七年在国小担任教师的时候,一个六岁才入学的女生走进教室,随手将墙上的日历拿下来,一张一张撕碎玩耍。当时物资缺乏,一纸难求,二十一岁的我年轻气盛,顾不得儿童好玩的心态,拿起藤条,作势欲责打,女孩的哭声顿时划破宁静的校园,也唤醒我的思绪。「生气」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在我心底留下永无止尽的悔意。 二十三岁来台以后,我矢志振兴佛教,目睹中国佛教会以个人为重,无法成事,不免忧心忡忡。开会时我屡次好言建议,却得不到大家的采纳认同,在百般无奈下,我心急语直,也许正因为气势太旺,得罪同道,以致日后诸多阻难,使得改革无法顺利进行。「生气的确不能解决问题」啊! 经过长老的指点,我谨记教诲,不但一本初衷,相忍为教,而且革除锐气,以退为进。尽管当时备受中国佛教会的排斥刁难,我还是全力配合,支持会务,从策画活动到募款兴学,乃至远赴日本,为中佛会争取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会籍资格,皆戮力以赴,从不怠慢。 尽管如此奉献心力,却未曾得到他们的善意回应。自一九五一年起,我历任中国佛教会常务理事或理事,虽然具有参加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代表团资格,但由于人为因素,直至今日均被排拒于外。记得一九六五年后,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第十一届大会在泰国曼谷召开,终于有人提议我能参与一席,但中国佛教会坚持异议,中央党部为息事宁人,遂折衷建议,让心定法师用观察员身分代表我出席。往后各届世界佛教徒友谊会大会,中国佛教会或临时变议,另推代表;或暗压文件,不办手续,使我数度不能成行。一九八四年,世界佛教徒友谊会大会原拟在佛光山举行,但在事前总会派执行委员郑天柱来台连络,那时,一个国际会议在台召开,非常需要,但中国佛教会从中作梗,而使得郑先生在台北盘桓数日后,随即离华。至此弟子们再也不能忍耐,我告诉大家:「『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庄敬自强,静观时变。」 一九八六年,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第十五届大会在尼泊尔召开时,中国佛教会代表成一法师因中共参加,即席退出。世界佛教徒友谊会因我在美国当选美国佛教青年总会会长,而邀我以美国代表身分与会,我婉辞美意,另荐弟子及哈佛大学普鲁典博士代表参加。在会中,大家一致期盼下届大会能在美国西来寺举行,曾致电询问我的意思,我欣然接受。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如期在洛杉矶召开第十六届大会,不但使世界佛教徒友谊会首次跨出亚洲门槛,更突破往例,首创三十一国代表与会的记录。 由于举办过程顺利圆满,受到与会大众一致肯定,所以一九九○年第十七届大会的召开,曾征询我的意见。我以国际奥运方在韩国举行,韩国应有能力接办世界佛教徒友谊会大会,因而促成汉城大会的举办。此后又历经多次波折,一九九二年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终于第一次在台湾佛光山召开第十八届大会,会中全体通过推举我为永久荣誉会长,这一切因缘具足,水到渠成的结果,无非证明了「生气不能解决问题」,惟有忍辱负重,自我充实,才能赢得最后的成果。 水,质性柔软,以高就低,遇物则转,所以能流出独特的曲线。人,何妨傚水,以随缘转境的功夫,悠游于天地之间。 一九六四年,我与南亭、悟一两法师共创智光商校,有一法师数次以责难的口气问我:「为什么副校长陈秀平皈依你,不皈依我?」「皈依三宝,怎可以说皈依你我?」一次,在餐桌上,他再度以此事挑衅,问我是何居心?我拍桌拂袖而去,继而想到「生气不能解决问题」,校务能顺利发展才是师生之福,因此满其所愿,力劝陈秀平拜他为师,此后怨气顿消,皆大欢喜。 一九八七年前,台北市政府拟将北投甘珠尔瓦活佛住过的普济寺给我,作为中华汉藏文化协会的会址,因为当时我是担任理事长的职务。这时我听说有一法师住在里面,我不忍命他迁出,为不使其挂碍,我特邀悟一法师同往,当面将政府公文撕掉,请他安心居住在此。不料事后他却到处散播谣言,说我要侵占他的寺院。后来他将我为一位老法师兴建的精舍占去,因而引起那边信徒诉讼,那老法师门下请我出面主持公道,他们甚至为我叫屈,我却无视于此,安然办道,因为我一直觉得:「生气不能解决问题。」是我的,必然是我的;不是我的,争取也不是我的,只要自我健全,凡事都不能将我们击倒。事实胜于雄辩,拿出兴教度众的成绩,就是最好的成就。 二十年前,我到洛杉矶参访,特地前往万佛城拜访宣化法师,并且致赠佛像,以示友好。一九七八年,我命慈庄、依航至美国建寺,宣化法师居然寄函向当地政府密告:从台湾来的法师都是假的。并且反对建西来寺。洛杉矶政府将他的信函寄给我,我虽然深知此事将妨碍建寺工作,但普度天下苍生是我向来的心愿,所以我不顾讥毁,坚持理想。洛杉矶政府反而安慰我,秘密黑函不代表美国政府意见。十年的时间悠悠而过,西来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建成,佛光山以此为据点,不但将法水遍洒欧美各地,而且与各宗教间友好往来,备受各界肯定。如今西来寺以「西半球最宏伟的佛教道场」而名闻遐迩,各国政要人士相继来访。今年四月,美国副总统高尔也亲来参观,赞誉不绝,这一切不都说明了:「生气不能解决问题。」乐观进取,不嫉人有,才能广结善缘,共成美事。 尽管西来寺的贡献有目共睹,然而这是个一半一半的世界,一个人无论做了多少好事,获得多少人的赞美,总会有人大唱反调,不予认同。西来寺亦然,从刚开始建筑期间,附近一位退休女公务员就经常用望远镜了望,只要寺中多了一根柱子,乃至油漆颜色稍有不同,她都写信向政府当局报告检举。西来寺落成以后,她又每天费心观察多少人进出道场,其密告函件达数百封之多。久而久之,这种为反对而反对的行为,连邻近海拓区的居民都觉得十分反感,纷纷向县政府表示:如果要找西来寺麻烦,他们就集体搬家。经过寺方多次交涉解释,诚意邀请,老太太终于首肯出面参加协调会议,社区代表、政府官员都在一旁为我们据理力争。至此,事端终于露出一线曙光,也说明了频「生」枝节,意「气」用事,都「不能解决问题」;理性的沟通交流,良好的互动关系,才能彼此互惠。 所以,我一向乐于为人缓颊,排难解纷,从中央到地方的争执,从军政各界到影艺人士的冲突,我都曾居中斡旋,甚至不避敏感,主动建议政府,为「二二八事件」受难者平正冤屈,释放美丽岛事件的政治刑犯……。在多次为人和解的经验中,我深深体悟冤家宜解不宜结,否则冤冤相报,无有了时,徒然为善良的社会大众带来灾难。 佛光山开山之初,我即本著为民谋福的心念,请公路局第三工程处倪思曾处长为大树乡铺柏油路,并且三次翻新重整。此外,我还请电信局金局长设置自动电话,请自来水厂陈厂长安装自来水,请邮政局在当地设立邮政代办所,请客运公司兴立站牌。接著又创建幼稚园、中学,解决附近孩童就学问题;成立佛光山慈悲基金会,以施棺、施诊、冬令救济等来嘉惠乡民;甚至我们提供工作机会,带动地方经济繁荣;年终举行联欢晚会,让大家共享福利。 此等微薄善意,从来不敢四处张扬,更不望有所回报,无奈中国人向来无视于宗教的文教慈善功用,再加上有心人士的唆使耸动,十多年前,山下悍民竟然在「信徒香会」时团团围山,要胁我们让山后农民自由通行,运送水果。僧信二众咸感愤怒,山内山外弥漫著一片火爆气氛,我力劝徒众一忍再忍,不可冲动,因为「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加深怨怼,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后来为息事宁人,由佛光山提供土地,在县政府、乡公所于山后会勘之后,拨出大笔土地,于后山另闢产业道路。 本以为至此一切皆休,没想到近日乡代又鼓动乡民以不实的毁谤,与佛光山抗争。我们虽有意沟通,派人解释说明,但对方却无心续谊,一再恶言相向,长此以往,终非究竟。所谓「忍一口气,风平浪静;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们痛下决心,订于明年五月十六日起,实行「封山」,并藉此让徒众摒除外缘,充实弘法能力,提升度众层次。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和一位长老法师同往台东监狱布教,当天我开示「脱苦的方法──忏悔、发愿」。次日,我们转往屏东监狱说法,没想到该长老讲演的内容和我前一天所说的完全相同。轮到我的时候,我不疾不徐地说:「我也来跟各位讲脱苦的方法。……。」一直讲到最后,我才道出:「脱苦的方法是:第一、我们要念观世音菩萨──了生;第二、我们要念阿弥陀佛──脱死。」台下掌声不断,事后这位长老和我说:「我吓了一跳,以为你也要讲忏悔、发愿。」我想:当时如果我心生怨怒,必定自乱阵脚,无法在台上侃侃而谈。古德云:「宁静致远。」「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心平气和,才能长养智能,止于至善。 一九九四年的「绝食静坐护观音」运动轰动全省,记得二月中旬时,昭慧法师不断打电话请我支持,从其激动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她热忱的护教精神。后来由于双方坚持不下,主张留下观音圣像的人曾意气用事地说:「如果观音一定要走,我们就把观音迁往大陆!」「我们找议员讲话,如果那个议员也要观音走,佛教界就不要投票选他!」这种带有压迫意味的言辞不但使反对者不以为然,即令未置可否的人也无法接受。我一向主张「生气只有坏事,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一面与各方有关人士联系协调,取得共识,一面嘱咐慈容仔细研究手边公文资料,果然寻得有利观音留下的词句。后来,又因中南部佛光会员开会,决议发动三百部游览车北上和平抗议,市政府在情、理、法多方考量之下,终于同意让观音圣像留在七号公园。经过这一次事件,我深深感到:惟有秉持理性、和平的态度,道义的力量才能解决困境,彻底止诤;惟有发挥团结合作的精神,才能抵御外侮,不战而胜。 三、四十年前,台湾民风保守,女性地位低落,比丘以「八敬法」为借口,使得尼僧更无出头之日。我却一改常态,接引女性青年弘法利生,并且设立女众佛教学院,培养人才,凡此均遭致恶意中伤,但是我自认为所当为,一点也不生气。如今佛光山有许多比丘尼在大学任教,著作等身;学有专精者甚至还到男众佛学院授课;而享誉世界,获得金鼎奖的《佛光大辞典》,其编辑群也全都是佛光山的比丘尼。我数十年的奋斗,可说没有白费。 三十多年前,我想在台北兴办「中国佛教研究院」,到处借场地,几乎到了磕头的地步,却没有人首肯,我也不曾动怒,自惭空有一腔热血,没有能力,也是枉然,所以率领学生回山煮面供众,以劳力换取办学基金,反而使徒众更珍惜深造求学的机会。所以,「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化悲愤为力量,转阻力为动能,才能成就不朽的事业。 一九六七年,佛光山闢除草莱,殿堂院舍已粗具规模,当时创业维艰,一木一瓦来处不易。一天,我在远处见到一位信徒站在佛前桌上照相,我深不以为然,加快步伐,急忙趋前大喊:「你怎么可以站在佛桌上照相!」事后一直后悔,不该伤此信徒尊严。十多年前,普门中学一位女老师在龙亭的石桌上跳舞给学生看,我在东山遥遥望见,随即直奔过去,怒言斥责:「你为人师表,教育子弟,能将桌子当舞台吗?」女老师颜面尽失,赧然离去。直至今日,我仍深以为憾,因为教育不是以盛气凌人,责备也要令人堪受。 盘珪禅师以慈悲心爱护后学,转恶徒为赤子;金代禅师以喜舍心培植兰花,行不言之教化。怒目金刚固然可以慑人于一时,低眉菩萨更能保持对方的尊严,揭开心地的光明面目。像早年依晟法师主编《觉世》,我往往在半夜十二点正要关门休息的前一刻,才见她匆匆抱著一堆文稿前来,数年来我为她熬夜挑灯审稿,和她讨论利弊得失,不曾出言责备,因而造就今日依晟的文采并茂。满舟建光明学苑时,花下大笔经费装潢内部,一向勤俭自持的我虽然为此心疼不已,也未尝责怪一句。这种「无为而治」的作风尽管付出不少代价,却使得年轻一辈的徒众拥有更多的发展空间,从自我担当中汲取经验,未尝不是一得。 有位李先生帮我处理文书工作的时候,一会儿要纸笔,一会儿要信封,一会儿索邮票,一会儿索浆糊……,我仍带著欢喜的心情,欣赏他的举止,不曾假以言辞。由于我的包容忍耐,因此数十年来,只要我开口请求,他都依言照办。 萧顶顺半生以来为我兴建寺院殿堂,刚开始时因为经验不足,常发生建筑倒塌事件,我不但不追究责任,还频频问他工钱够不够发,由于我能易地而处,体贴关怀,所以不但他的一家都为佛光山效命,连木工、瓦工、泥水工、油漆工等,也都是原班人马,在山上一做就是三十年之久。回顾往事,我更确定:「生气不能解决问题。」不生气并不代表懦弱无能,不明是非,因为人我无间的爱心才是维护情谊,促进和谐的良方妙药。 人,究竟有多少「气」?能忍者,善养浩然正「气」,因此不卑不亢;无力者,总是垂头丧「气」,所以精神涣散。君子者,谦下处众,因此所到之处,都是一团和「气」;小人者,仗势欺人,所以身置何地,均为乌烟瘴「气」。有为者,虽泰山崩于前,仍「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无能者,遇小事临身,就「气」急败坏,惊惶失措。乐观者,英「气」焕发,人见人喜;易怒者,杀「气」腾腾,人见人畏。「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气」一发出,心中的力量也就随之瓦解,偈云: 面上无瞋是供养,口里无瞋出妙香, 心中无瞋无价宝,不怒不恨见真常。 所以为自求进步,我们应该以「养气」代替「怨气」;为成就事业,我们应该以「和气」代替「意气」。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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