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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大师《往事百语》:没有待遇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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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1 09:47: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泰国法身寺负责国际弘法部门的范淑智小姐,今年(一九九八年)五月代表法身寺陪同世界佛教青年会的会长帕拉普先生将佛牙恭送到台湾的时候,曾经来山住了几天。有一天,她说:「我在法身寺十年了,非常欢喜、安住,因为我在法身寺不是从事职业,而是一件没有待遇的工作。」我虽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继续问她:「没有待遇的工作有什么好处?」她说:「如果我有待遇,就是一种职业,我会计较待遇多少、休假日期、工作成果,反而失去了欢喜。现在因为没有待遇,我觉得是法身寺的法务,是我良心的责任,是我人生的使命感,因此我觉得没有待遇的工作比职业性的工作要快乐的多。」善哉斯言!难怪多少年来我看到范小姐在法身寺忙而忘食,乐而忘忧,原来她已经深入快乐工作的三昧了,这大概就如同佛光山大众从信仰里,从服务中所激发的法喜禅悦吧!
    不少各界人士想要了解佛光山入门的长老职事,为什么能数十年发长远心,为佛门奉献,无怨无悔?仔细想来,不正是因为他们不计「待遇」,只求佛法能发扬光大吗?像心平原本在中华印刷厂服务,慈庄原本在兰阳女子中学服务,慈惠在税捐处服务,慈容在制药公司服务,心定在邮局服务,萧慧华在电信局服务……,三十年前他们为了信仰,不惜辞去千元待遇优厚的工作,投入佛门的弘法事业,每月只领取区区二十元的零用金,但每天所发挥的力量比受薪更多数倍以上,推究原由,不外因为他们弘法利生的代价不是外来的金钱数字,而是内心的功德法喜。
    记得有一次,一位游教授到西来寺参加佛教会议时,看到住众从早到晚忙得如此欢喜,不禁慨叹自己经常找不到一位乐意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而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分晨昏跟我投入工作,于是问我其中有什么秘诀?我说:「这是因为我以『弘法为家务,利生为事业』,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待遇』,心甘情愿的工作。」回想多少年来,我经常想到自己只是大众中的一个,所以从来不以师长自居,命令别人做事,结果大家对于这种没有命令,「没有待遇的工作」反而更加热心。
    像在台湾荣民总医院为我心脏开刀的张燕医师、美国皮肤科的沈仁义医师、眼科的罗嘉医师、牙科的李锦兴医师,不但视我如亲,耐烦问诊,即使听说任何一个佛光山的住众生病了,他们都会自动放下手边的工作,亲为治疗,长远以来,从不接受金钱或物质上的「待遇」,比「为待遇而工作」的人更加认真。
  「没有『待遇』的工作做起来更加起劲。」台北佛光青年团团长黄金宝如是说。看着她领导一群青年干部,在公暇课余,从普门寺做到台北道场,从台北道场做到佛光山,任劳任怨,十数年如一日,不禁让我回忆数十年的弘法生涯中,许多不求「待遇」的义工,那种为法忘躯的精神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像李决和居士在宜兰雷音寺为我义务担任总务主任二十年以上时间,后来随我出家,法名慧和;省议员陈伯汾先生为佛光山万寿园和佛光大学的建校工作,在台北、台中忙碌奔走;此外从早期的林松年、郭爱、陈慈如、洪吕淑贞等,到近来佛光山各别分院的义工,如台北的苏月桂、李虹慧、游登瑞、许卉吟,基隆的孙翠英、李凤英,以及台湾中部的沈尤成、洪嘉隆、赖义明,台湾南部的曾进*?、陈顺章、叶惠贞、萧英芳……,甚至加拿大的蔡辰光,温哥华的赵翠慧,波士顿的冯文銮,休士顿的赵辜怀箴,洛杉矶的陈居,香港的严宽祜,马来西亚的陈瑞莱,日本的西原佑一,澳洲的游象卿、廖德培,布里斯本的刘招明,巴黎的江基明,巴西圣保罗的张胜凯,南非的热内等。尤其,总统府资政吴伯雄先生公开表示自己是佛光山台北道场的义工,要「将政治摆两边,佛教放中间」,更是令人感动。
    近年来,我在台北道场出入频繁,常常天还没亮,就看到义工们已忙著擦窗、洗厕、沏茶、拖地……,有的做完道场的工作就搭公车去上班,有的继续留在道场值日服务,其中有许多人在家里是被供奉如神的富豪士绅、千金娇女,一到了寺院,立刻放下身段,从事金刚、侍席的工作,如果只有待遇,没有道情,那里会有人肯如此热心?所以我常说:「光荣归于佛陀,成就归于大众。」
    在佛光山的职事员工达千人以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假期,每天供应信众饭食、带领香客参观、照顾佛殿香火、从事文教工作之余,还得自修佛学,早晚课诵,朝醒夜寐,无时无刻不在分秒必争中度过,但是大家都一致认为这种「没有待遇的工作」让心灵更充实,更快乐。因为在「没有待遇的工作」里面,有自己的尊严,有奉献的诚意,有发心的喜悦,有无限的价值。
    佛光山佛教学院的学生不但每天下午有出坡作务,寒暑假有劳动,过年过节还得为众忙碌,有时第二天就要考试了,但为了让来山的信众都能心无旁鹜,安住修道,所以依然精神抖擞地从事行堂、典座、香灯、知客等工作。有时我和老师们说:「学业要紧,应该让学生有多一点时间准备考试。」没想到学生们却说:「我们在佛门里修行,要为弘扬佛法多做一点事情,佛光山是选佛场,我们要经得起佛陀的考试。」──「没有待遇的工作」实际上是一张满分的成绩单!
    记得过去在台湾,著名的台南大仙寺,里面有三百多位住众,他们寺院规定在做苦工十五年后,可以换得一间房间居住。如今佛光山的大众,连房间的观念都没有,每天沉醉在奉献的法喜中,像慈庄在美国开山时,曾经以马场为家;满彻初到德国时,以车库为房……。如果不是诸佛菩萨的威德感召,何能致此?如果不是使命感沛然填膺,何能让四众弟子携手合作,在全球各地共建佛光净土?所以,「没有待遇的工作」,实则获得更多;「不求待遇的人」,实则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黄世梁和林秀兰夫妇是四十五年前我在宜兰度化的信徒,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双方都曾要求随我出家,但我当时没有道场,无法教养他们,所以劝他们在家结婚一样可以修行,不必出家。后来他们虽然成家立业,但双方约定,不被家庭所囚,不生养子女。当我建佛光山时,他们结束事业,和我共同开山,二十余年来,黄先生从事水电修缮,黄师姐为大众服务,不但不要求待遇,还将台北房屋的租金捐献给各种佛教事业。发菩提心容易,发长远心难;做没有待遇的工作容易,作几十年还能保持如此欢喜更是大不易了。
    有一年,台北的工商界为了要求加薪,纷纷游行街头,示威抗争,一时之间,震动了整个台湾。我在一次集会中,和佛光山近千名员工幽默地说:「你们也可以摇旗呐喊,走到大雄宝殿或朝山会馆前要求增加待遇。」原本以为大家不免也会对「待遇」提出一些要求,但出乎意料之外,一位在山上负责清洁扫地的老先生起身发言,说道:「我们不是为待遇而来的,我们是为欢喜和功德而来的。」我问他:「你在佛光山工作有什么欢喜呢?」他说:「法师们遇到我们的时候,都称我们『老伯』,而且对我们微笑、尊重,种种关怀,在这里工作,有很大的尊严,有很多的喜悦,这些就是无上的『待遇』,为什么要去游行增加『待遇』呢?」
  「没有待遇的工作」蕴含了多少的乐趣!回想我一生做事,不但没有周末、没有假期、没有暑寒假、没有年节,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待遇」。在大陆做小学校长的时候虽有待遇,但我没有领过一毛钱薪水,因为我和师兄说:「校长的薪水,请您一半交给常住,一半交给我的母亲。」
    由于十年丛林教育养成我没有用钱的习惯,所以有「待遇」也像没有「待遇」一样。记得我初到台湾,在台湾省佛教讲习会担任教务主任时,那时发的钱,不叫「薪水」、「待遇」,而叫「单银」,每个月可以领到单银五十元。但是我都将这笔钱拿来订佛教杂志或购买图书送给学生阅读。
    后来在宜兰念佛会服务几十年当中,每月收到的三百元单银,我用来添置弘法道具,率领青年到各处布教讲演。当时苏澳到瑞芳所有火车站的站长都皈投三宝座下,宜兰铁路局运务段段长张文炳居士认为我们对宜兰佛教有贡献,因此每次看到我们一行多人搭乘火车到各地布教时,都不收车票钱。让我得以将省下的车资作更多弘法利生的事情,至今想来,仍感念不已。布教之外,我将单银余款购买纪念品、卍字项链和青年朋友结缘。那时耶教盛行,挂十字项链者比比皆是,这些可爱的佛教青年们却将我送他们的卍字项链挂在颈项上,露在衣领外面,穿梭在机关行号、市街大道上,引来许多注目的眼光。每次想到当时的情景,都不禁欢喜鼓舞,因为在那个佛教备受压抑的社会里,在那种民风保守的年代里,他们这种大胆的行动是多么勇敢的事情啊!
    佛光山开山之初,每逢周末,台北等地都有许多人成群结队朝山,在早课时皈依三宝,我的红包收入也因此有所增加。我一向没有接受待遇的习惯,所以就将红包聚集起来,为大众购买桌椅、拜垫。几十年来,看到信徒上山,所坐的桌椅、所拜的拜垫,无一不含藏了我诚挚的心意,偶尔在内心也会洋洋自得。
    我经常应邀出外弘法,凡到各大专院校讲学,我一概拒绝酬劳,但企业行号、公司工厂等地方,因为是生产单位,我恐怕不接受显得太过矫情,所以收下来之后,就盘算如何用之于大众。甚至于台湾省省训团公务人员集训时,我是讲师之一;成功岭大专青年集训时,我也是教授之一;在文化大学、东海大学,我也曾担任教席,像这些常态性上课的钟点费,我都集合起来购买图书,供大家阅读。现在佛光山别分院几十个图书馆里都有我购买的书籍,当青年们阅读时,虽然不知道书里面有我的心意,但我内心的欢喜,却依然是无与伦比的。
    我曾经担任中佛会理监事数十年,也曾在台湾省佛教会各支会被选为理事长、常务理事多次,都没有待遇;甚至我担任常务顾问、评议委员,也都是无给职;我参加各处道场开光剪彩,都不收车马费。虽然做了多少「没有待遇的工作」,初时默默无闻,可是为我一生带来多少善缘。
    我和发心的人一样,一生乐于做社会的义工。我曾担任蒙藏委员会的顾问、侨务委员会的委员、法务部的监狱教诲师,凡此都是「没有待遇的工作」,但我做得很欢喜,很自然,因为从过去以来,一直都认为服务大众是自己的本分事,好像生活里的呼吸一样,没有特别的感觉。偶尔在过年或中秋时候,承蒙先总统蒋经国先生、总统李登辉先生派人送来一点礼品,我也赶紧以佛书相赠,表示礼尚往来。
    我不但自己不做有待遇的工作,甚至办《今日佛教》、《人生杂志》、《普门杂志》、《觉世旬刊》的时候,还要自己义务为文撰稿,自己掏腰包购买邮票、车票、稿纸、信纸;我办佛学院三十余年,曾担任无给职的校长、老师,不但不收学费,还供给学生吃住衣单等等。虽然都是一些「没有待遇的工作」,但当我看到多少社会人士得度,多少佛教青年成才,比什么报偿都来得更加欣慰。
    现在佛光山各别分院办中文学校、才艺班,我希望他们不要收费,但徒众却说社会上请来的老师需要有钟点费,因为「因果业报平等」固然是佛门人士秉持的心念,但社会的游戏规则却是「义务权利对等」,我觉得这是无可厚非之事,因此也顺应时代需要,让大家都能各得其所,各取所需。
    所以,没有待遇的工作不一定好,有待遇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尤其,我个人认为想要未来的佛教有光明的前途,必须提供权利、义务对等的工作,不能只希望别人长期义务奉献。
    过去多少年来,我看到前来佛门发心的人都是一些在社会上年老退休以后,已经不计较,也不需要金钱来养活家人和自己,才将残余岁月的力量全心奉献给佛教,自忖:「这样的帮忙,能够成就多少事业呢?佛门对于一些工作人员也应当给予合理的『待遇』。」所以当我成立普门中学、佛光出版社、普门杂志、佛光大学……时,对于所聘的专职员工,都支付薪津报酬,因为有了待遇,才能解决生活问题,才能无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地为弘法利生而奉献自己。如果个人不需要外财负担家计,有了佛法,内心必定会更加富有,所以也不必拒绝接受待遇,所谓「有无一如」,不执不拒,无住生心的中道生活是最善美的一种修行境界。
    此外,我认为:佛门对于一些学有专精,却心甘情愿在宗教里奉献,不要求待遇的人,也应该给予发展的管道。像高呈毅先生从经济部高级工程人员之职退休以后,中国大陆邀请他前往指导长江三峡的建坝工程,但他却婉辞这项待遇优渥的工作,宁愿殚精竭虑发心参与策画佛光大学的建校工程;嘉义东元电机公司的老板游次郎先生放下嘉义救国团总团部总干事的工作不做,自愿监督南华管理学院的工程事宜;住在高雄的国策顾问余陈月瑛女士为了佛光山的事经常到各个阶层奔走发言,我曾取笑她说:「你比佛光山的住持更像佛光山的住持。」她听到这句话,也莞尔一笑。台北的舒建中律师、高雄的苏盈贵律师、专科职校的陈潮派老师等保护佛光山如同自己的性命一样……。我想︰即使给予再优厚的待遇,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献身献命的人。感念之余,我对他们倍加敬重礼遇。从他们的身上,我深深感到︰「没有待遇的工作」实则收到的待遇更多。
    普门中学教职员的待遇按照一般公立学校来发给月薪,而佛光山徒众没有待遇,只有每个月三百元的零用金,但有一次普门中学一位老师将薪水用罄之后,向佛光山一位职事说:「将你的三百元也借给我好吗?」可见得有待遇的人,不见得有,不见得多;「没有待遇」的人,也不见得少,不见得无。
    今年(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在印度传授三坛大戒,邀请二十多个国家的戒师穿越千山万水,前来担任戒场教诫工作,从来没有一个人要求待遇多少。出家僧伽为弘法利生而摩顶放踵,不计利益的美德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巴西佛光会的张会长不但舍宅为寺,又再添购大笔土地,计画建设南美第一大寺,将来还要办南美洲佛学院;美国休士顿佛光会的赵会长不但购地建寺,还到处张罗建设基金。现代居士大德为兴教利生而勇往直前,出钱出力的精神是多么令人敬佩啊!比起大多数人缁铢必较的普遍心态,佛教的无相功德不是更丰富,更圆满吗?所以,有,是有限,有量,有穷,有尽;无,是无限,无量,无穷,无尽。「没有待遇的工作」,实际上拥有了更多、更大、更宽、更广的世界。
    我不但个人不曾要求「有待遇的工作」,甚至佛光山开山建寺,也是「以无为有」,经常今日不知明日粮,日日难过日日过,正应了古人的诗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我时时刻刻都觉得法喜充满,希望无限。《般若心经》说:「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真是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没有待遇的工作」看起来一文不名,实际上是心甘情愿、欢喜结缘的工作;「没有待遇的工作」看起来一无所得,实际上才是真正能获得功德法财的工作。
    让我们歌颂工作的权利义务有对等价值的同时,也礼赞「没有待遇的工作」,因为那不但是佛教有缘人的本分,也是一种能让自己拥有无限,获益无穷的生活哲学!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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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21:5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一生当中,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国共抗争,局势纷乱,我曾被共产党误以为国特,被国民党敌以为匪谍,几次入狱,险些被拉去枪毙;二十八岁时,医生说我的腿必须锯断,否则生命难保,想不到蒙佛庇佑,病况好转;五十四岁时,医生说我只有两个月的生命,又在忙碌中不药而愈。一九九五年,我年近七十,因心肌梗塞而被推进手术室,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我很坦然地接受,因为我知道人生必需要经过千生万死才能走过来,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都要去面对。开刀完毕,在恢复室中醒来,回想过往种种,深深感到「千生万死」正是我一生的写照。  
  童年时尽管家庭贫穷,没有得到父母多少怜爱,但是亲情、恩情在心中盘旋荡漾,形成一番执着,总是难以摆脱。记得初出家时,想到父母,想到外婆,心中不免千百回转,难以割舍;想到哥哥、姊姊、弟弟,想到亲戚友人,也是牵肠挂肚,多少怀念。每当家中传来一丝消息,或姊姊做了鞋子托人老远带来给我,都会让平静的心湖再添波涛;甚至我出生满月时寄名礼拜的师父捎来对我的思念,或某位同学为了想念而写一封信函,也使我因感念知遇的人情而乡愁盈怀。多次想返回故里探望亲旧,终于还是给古寺深山的丛林规矩限制住,多少妄念在方寸中激荡,经过「千生万死」,才慢慢跳出私情的牢笼,悠游于法海之中。  
  本以为如此就能超然世外,但跟着而来的爱教热忱、护教勇气在心中翻腾,每次自问:「兴教度众,舍我其谁?」一股沛然之气涌上胸怀。但是目睹国家社会多有不平,佛教界有些人又昏庸无能,经常午夜梦回,情不自已,激昂慷慨,热血填膺。在兴教护教理念中几经挣扎,才懂得仅凭血气方刚、一片愚诚,终是无用,必须学养充分,以待来日。一旦己立,何患无成?因此,也从爱教的框框中,脱身而出,立志发愿奋发图强,才感觉到「千生万死」的枷锁已不再桎梏我了。  
  从一字不识到慢慢阅读,从懵懂无知到懂得分析,从记忆全失到思辨快速,从扛榜挨骂到名列前茅……,在我而言,心智上的发展亦如小龙蜕皮,需要经过多少层的剥落及愈合,「千生万死,万死千生」,才能得到一点成果。烽火连天,颠沛流离,每逢换老师,换学校,换同学,换地点,必须要舍弃多少,提起多少,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定下心来接受无常的变易。如今回首前尘,若非经历「千生万死」的陶铸,学业、道业那能有一点成就?  
  在念佛堂里想要将一句佛号念得纯熟,意念上必须通过「千生万死」的考验,才能将心魔打败;在禅堂里静坐,好不容易将腿子坐得柔软,不再酸麻难耐,心却如猿猴般七上八下,经过「千生万死」的锤炼,才得到一点忘我的境界。童年的时候,正逢七七抗日战争,我以十岁之龄,就想去当游击队里的儿童兵,为国家抵抗外侮,稍尽棉薄之力;及至出家受过三坛大戒之后,仍想作一名僧众的警察,护教卫僧。那时,对世俗也曾有一些向往,对人间也有一些抱负,觉得:身为佛子,应该从事生产,不可作社会的寄生虫、国家的消费者,所以很想为佛教兴办实业,诸如农场、矿场、窑业、学校、医院、报馆、电影院等等。此后,每当看到一片广大的农地,就想到佛教的种子能种在这样的平野上开花结果;每当看到工厂烟囱冒烟,就好象看到炊烟袅袅都变成佛教的字样,整日为此梦魂颠倒,就如同轮回业力束缚住自己的思念。也曾有过努力的成果,像白塔小学、大觉农场、益华文具社、华藏清净水、华藏小学、华藏织布厂等,无奈都因徐蚌会战失败而全部成为梦幻泡影,顿时感到眼前一片空白,「千生万死」,不知如何了脱。  
  想起军阀割据的恶梦尚未离去,中日抗战爆发,八年之后,总算结束,被刀枪残杀的人民尸骨还没有完全掩埋,国共内战又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自念应从事实际行动,救护伤患,所以毅然决然投身到生死战场里去,从事救护工作,后来也因为僧团未建,力量微薄,到了台湾之后,大家劳燕分飞,一场「千生万死」的奋斗又告结束,留下百般的遗憾,在心海里载沉载浮。  
  丛林十载,过着贫乏空无的日子,写了一封信给母亲,要寄的时候却发现没有钱买邮票,只好放在口袋里,如此写写放放,竟也积了十几封信。衣服鞋袜常常是拣老和尚往生遗留的旧物穿著,破了,就用纸糊一糊再穿,千疮百孔的衣物似乎代表着出家僧侣「千生万死」学佛求道的决心。  
  离开焦山到南京,离开大陆到台湾之际,匆忙之间,书籍、衣物无法带走,只有转送他人。渡海来台,在基隆下船,从台湾北部走到南部,从南部走到北部,沿途民众大都打赤脚,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们只好入境随俗,把僧鞋扔了,买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后来,煮云法师从普陀山来台,我将仅有的长衫相赠,从此一袭短褂,一穿数年,后来有了一点嚫钱,才买布染衣,自制僧衣。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油然而生,仿佛物品也会死而复生,这才醒悟:「千生万死」就在眼前,何必往他处体会轮回流转?  
  其中有好长的一段期间,我是处在三餐不继的饥饿状态。记得有一次到日月潭传教,因为没有钱买回程车票,只得将别人刚刚送我的二十一型派克钢笔卖给他人,才有钱回去。也常常由于买不起一张公共汽车车票,所以从台北车站步行到万华,只为了将一本杂志编好。每次在印刷厂里排版时,因为买不起面包,终日以喝水充饥,发现还是可以捱得过去。「千生万死」的忍耐,换得自己慧命的长存,也是很值得的。  
  多少不怀好意的恶言,多少瞋恨嫉妒的恶行,多少冷漠拒绝的表情,多少轻视不屑的眼神,如果自己的心念不坚,无法从「千生万死」的烦恼中解脱出来,很容易就被无明的巨浪波涛所吞噬,而终至于万劫不复。  
  也曾怨恨自己没有特殊长才,不能受完整的教育;烦忧自己缺乏好因好缘,无法凭仗强势的背景,以致无法光大师门。也曾气恼人间功利充斥,缺乏正义;悲愤社会没有法理,不讲公平,以致内忧外患踵继,身心交相煎迫。继而反观自照,又惭愧自己福德不够、道行不够、年资不够、能力不够,故而立志奋发,积极向前。回顾当年,如果不知回头转身,不能从「千生万死」的境界里及早出离,如何寻求安身立命之道?  
  从朴质无华的丛林来到五光十色的城市,从深山苦修的古剎走到熙来攘往的都会,起起伏伏的心念犹如经历「千生万死」的人天交战,才使羞涩内向的我鼓起勇气,转而拥抱大众。早在栖霞山寺出家时,我就已经立定志愿不做住持,要往教学方面发展,但是天不从人愿,初来台湾,佛教不昌,那来这么多学生给你教学?只有先撰写文章发扬佛教,多少次搜索枯肠,伏案苦思,一篇一篇的文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轮回,却被人误以为懒惰,不事生产。心想:无法坚持理想,只有向现实妥协,但一意妥协也不是办法。思绪排山倒海而来,如「千生万死」般一波又一波地涌入方寸之中,终于决定日修苦行,服务寺众,夜撰文稿,实现理想。后来又走上弘法度众,甚至建寺安僧的道路,虽是千不愿,万不愿,多少犹豫,多少考虑,方生方灭,方灭方生,如「千生万死」般在心头搅动不已,但形势所逼,没有选择,自佛光山开山以来,遂揭橥「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慈济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的宗旨以为标的。既经决意,永不退票,一路走来,无怨无悔。感谢常住三宝、龙天护法、十方信众,护我、爱我、助我、敬我,若非如此,怎能从烦恼妄想的「千生万死」中解脱至今,达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长流五大洲」的理想?  
  出国弘法,看似非常风光,其实在飞机上一坐,短至数小时,长至十数小时,甚至数十小时,无法活动自如,抵达目的地,感觉有如脱了一层皮。往往从热带到寒带,跨越数国,还得适应各国的气候、时差、风土、人情、饮食。一下飞机,不断地讲演,不断地会客,不断地座谈,不断地照相。我下榻的房间,人来人往,是客堂,也是饭厅;是会议室,也是电话间。对于不同的人,我必须要有不同的对待方式;对于不同的问题,我必须想出不同的解答方案。一次出国就好象经历了「千生万死」,更何况一年多次的环球弘法。  
  别人聪明,一讲即悟,我必须千百次斟酌,才能知道本末究竟;别人能干,一件事情一次完成,我必须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别人一之,我十之。由于抱定「千生万死」的决心,一切方能从无到有,从少到多。  
  从最初一所佛学院到目前十六所佛学院,从最初二十个学生到现在将近两千名学生,当中随顺各种因缘,或改变学制,或更易老师,或改善教案,或革新教学方法,虽然只有三十四年的历史,却也好象历经了「千生万死」。  
  一份《觉世杂志》,已经一千多期了,中间多少曲折变化:光是搬迁,就不下十次以上,型态大小从四开、三十六开到十六开,发行量从刚开始的二千份到现在的四十万份。多少年来,看着坊间许多杂志社从有到无,而我们是凭着「千生万死」、求新求变的共识,才得以屹立至今。  
  即使一首简短的〈三宝颂〉,也是「千生万死」,不断酝酿的结果。如果不是四十年念念生灭,心行思惟,那里有现在〈三宝颂〉的歌声在各种佛教集会中传出呢?  
  从雷音寺、寿山寺开始,到世界五大洲近二百间寺院,更是集合多少人力、财力,历经多少周折才得以完成,可以说一切的成就都是用「千生万死」来庄严的。  
  佛光山寺院登记,足足等了十年,甚至有些建筑的许可证是到开山三十周年之后,才陆续核发下来。放生池盖好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冲垮;土墙建成了,一次又一次被飓风吹倒。每到雨季,惊心动魄,我和弟子们镇日巡视,好象在和大自然作「千生万死」的搏斗。记得举办第一届大专佛学夏令营时,第一天报到日就遭逢马达故障,我只有守着修理工人寸步不离,甚至在佛前发愿:「如果再没有水来,我愿将身体的血液化为流水,供给大众饮用。」直至工人说已经修理好了,我还是不放心,穿过树林,爬上水塔,摸到汩汩的流水,二十四小时的心焦如焚才一扫而空,耳闻早课的打板声,我才觉醒已经一日未眠,仿佛经历了一场「千生万死」的噩梦。  
  办活动,怕没有人来参加;办法会,怕细节不周;办讲座,怕天公不作美;办杂志,怕无法如期出刊……,种种考量,种种策画,如果不是抱着共同存亡的决心,将相关的人、事、地、物安排妥当,以「千生万死」的态度精益求精,如何能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呢?  
  到美国创建西来寺,冒雨挨家拜访,历经百余次公听会和协调会,才获核建,如此经过十年,才慢慢得到居民的接受,没有「千生万死」的决心来应付,如何有北美第一大寺的成就?没有「千生万死」的周转,如何获得西方人士的肯定?无奈一次接待高尔来访,就与献金案扯上关联,依住、满和被盘问,一次几天几十个小时,律师不但一小时索费数百美元,而且也像法官一样威吓他们。如果缺乏法律常识、对时空稍不讲究,稍一不慎,掉入文字的陷阱,或在紧张慌乱中说错了一个字、一句话,又是一连串无止尽的追查。一个官场游戏把我们的善心美意全都丑化,一个政治事件把我们在美国所做的慈善好事一概抹煞,「千生万死」的辛酸无法为外人道,也只得和他们轮回到底。  
  即使如澳洲的南天寺、南非的南华寺,虽然承蒙当地政府献地,但也需要筹备擘画,像市长、议长等政府官员及建筑师、工程师数十小时的飞行,我和慈庄、慈容也是多次赴往勘察,由于大家都具足了「千生万死」的毅力,前仆后继,勇往直前,南半球第一大寺于焉成立,战乱不断的黑暗大陆也露出了希望的曙光。  
  从小被老师打骂、责怪,甚至冤枉、委屈,从伤心难过到直下承担,成长的代价需要经过多少「千生万死」的心路历程。及至后来,收徒纳众。许多人羡慕我徒众满天下,但是有谁了解:度一个信徒,需要多少年和他周旋,不秉持「千生万死」的发心,那里能让他得度?教一个弟子,需要多少年慈威并济,不具备「千生万死」的耐烦,那里能让他柔软受教?但徒众不解,往往怨怪:「你耳根软,听信人言。」「你不了解我。」「你不公平。」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我不从这些情绪的言语里「千生万死」地磨炼出来,如何领众熏修呢?  
  苦难固然是一场「生死」,荣耀也是一场「生死」;挫折是一场「生死」,成就也是一场「生死」。多少师长慈颜爱语的慰勉,多少信徒恭敬虔诚的供养,多少人士美言恭维的赞叹,多少机关奖章牌匾的表扬,如果不把它们看成修养的历练,任其埋没大志,也难以从「千生万死」中解脱出来!
  出家六十年来,师长同道中,一些人年纪轻轻就亡故了,一些人老成雕谢,目睹于此,对于「千生万死」的人生早已感悟良多。信徒之中,有些人因亲人伤亡而学佛修行,将小我投入大我之中;有些人因看破世事而积极向道,寻找生命的意义。所以,人必须要经过「千生万死」的体会,才会珍惜自己的人生。  
  生命,有生、老、病、死;心念,有生、住、异、灭;物质,有成、住、坏、空;甚至细胞,也会自己更新,可见轮回流转是极其自然的道理,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可悲。可悲的是许多人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任其生灭,以致生命如行尸走肉,暗淡无光。儒家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令其空无贫乏。禅门则主张:参禅要参到一个转身时,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是不死的!我们唯有了解「千生万死」的真谛,进而积极奋发,才能迈向圆满。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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